方焕的脸终于变了颜色,青筋绽在了脑门上,又惊又怒地说:“阿锁,你这是做什么?”
我闲闲地说:“这桌子不太周正,我帮你打磨一下棱角。浪客中文网舒骺豞匫”
他生气地拍一下桌子,站起身,刚想喝斥什么。门外响起铛铛地叩门声,像是有什么急事。
他重新敛了敛神色,坐下来,冲外面喊:“进来。”话尾里,还余有一丝怒气。
门外的管家恭敬地进来,看见我在旁边坐着,唱了个喏儿,却没说话遴。
方焕不耐烦地看他一眼,斥道;“有什么话直接说!”
那管家本来还想避讳我,如今见方焕吩咐,便道:“大人,江小姐投江自尽了。”
“什么?”方焕刚在气头上,又听此消息,立马站起身子,突然向后一厥,竟然昏了过去才。
我早已勃然变色,也顾不上方焕,五指一伸,一把擒住管家,当头怒喝道:“江小姐到底怎么了?给我详实报来。”
我平日里跟他们轻声细语说笑惯了,这一发怒,竟带出了些畜生的戾气,那管家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吓得脚都软了,赶快把事情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细说了一遍。
原来方焕这段时日一直派人暗暗跟着江|青荷,让下人随时向他汇报江|青荷的行踪,其实那江|青荷又能有什么行踪,无非是在这之江城内东西走走,能做出什么惊天地动鬼神的事来。方焕如此行事,也不过为的是把江|青荷牢牢捏在手心里罢了。
今日一大早,暗中监视的下人照常随着早起的江|青荷出了门,可是江|青荷来到江边,沿着江岸前后走着十几遍,最后一个不留神,竟跳了江,冬月的江水虽未结冰,但也寒冷彻骨,那暗跟着的下人着了急,呼天扯地喊人来打捞,却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八成沉到江底喂了鱼。我听了心里发凉,那梦里的一瞥,终究是成了真,江|青荷自尽的念头看来不是存了一天了。
秋千架上的美人,桥头上轻歌浅笑的女子,如今香消玉殒,竟连个全尸也落不下。
我弹一滴眼泪出来,总觉得她死得如此不值,可是,即便活下去,又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生辰纲找不找得到,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倒是方焕,我瞥一眼被管家匆匆抬至榻上的方焕,他此刻这份伤心,还真是用了十分真。
可是江|青荷终究是死了,他就算是中了状元,做了呼风唤雨的府督,也无法叫心爱的人起死回生。
我顿了顿脚,终究没有走上前去看他一眼,他至悲至痛,却不是为我。
方焕还没来得及从江|青荷的死中缓过劲来,朝廷里就给他加了官进了爵,之江府督稽查有功,整副皇纲一件不少的找回,皇上毫不吝啬地给他加了封。方焕摇身一变,从之江府督成了八府巡抚。千金百裘,旁人见了,哪一个不说状元郎少年英才,前途无量。
也许只有方焕自己不觉得。
他中了状元改了门楣,封了巡抚拓了仕途,可是却留不住一个爱的人。
我冷眼瞧着,他一个人在书房里关着门饮酒,每晚都是酩酊大醉被下人抬到卧室。他哪里还有半缕目光肯瞧我?那日我入了他的书房,见他挥毫泼墨,画了整整一大幅江|青荷的画像,从头到脚,一人多高,施了淡彩朱唇,活生生一个绮年玉貌的江小姐,他端着酒,吟着我没听过的诗,轻轻地触模着江小姐的脸、唇、脖颈,说:“你终究还是抛下了我一个人!”
他那样伤心,画上的江小姐却只是微微笑着,无限温柔地看着眼前人。
我在他身边站了那么久,他都始终没有瞧见我,我倚在门上,颓唐地想,也许能证明一个人的深情的,就是对另外一个人的薄情。
江小姐活着的时候我比不上她,就连她死了,我也连她一个衣角都不配。
昔日她活着,我觉得她可怜;如今她死了,我比她还可怜。
蓦然记起那日江小姐问我:“阿锁,要是他不喜欢你,你还要一直一直跟着他吗?”
我的心忽然就疼了。
就在几日前,我还信誓旦旦地跟玄夜说,我要跟方焕在一起。
看来,河有枯时,路有尽时,我跟方焕的缘份,大概就到此了。
我出了府找玄夜,半晌也没说一句话,玄夜也许猜到了什么,说:“阿锁,咱们不过是在人间走一遭,总归要走的,何必让自己伤得这么深。”
我说:“玄夜,咱们去烟波小渚吧。轻云传来了消息,说阿娇姑娘想请你再到洞庭作客。”
我回方府收拾了一下细软行李,再怎么清减,还是鼓囊囊一包东西,不禁神伤:“这些日子,方焕待我,还是不薄的。他今日伤情至此,我竟撒手不管了吗?”
可是回想起他在画像前的痴呆模样,我心里一狠,系上包袱就出了府。
我跟玄夜走在去往洞庭的路上,江水滚滚,落木萧萧,我在这扑天盖地的萧瑟冬日里,只觉得人间苦痛如江水,滔滔而不绝。
出了之江没多久,我居然又遇上了故人,我看着他那一脸警惕地看着玄夜的眼神,连日来忧愁的脸终于笑出了第一声。
玄夜已经感觉出来赞良身上不同的气息,奇怪地看着我,大概以为我心受了伤脑子也顺带着发了高烧,竟然面对着一个强敌还笑出了声。
我扯扯玄夜的衣角,又瞥见赞良的眼睛正落在我扯玄夜衣裳的手上。于是不再故弄玄虚,跟赞良友好地打了招呼,并且把玄夜介绍给了他:“看,我哥哥玄夜。”
赞良的脸这才缓和了一下。
我又笑:“你这回要是再欺负我,我可有亲哥哥来出气了。有你好受的。”
金足山一别已有月余,我眯起眼睛打量着赞良,只见他模样清瘦了些,却更显得精壮了。两只眼睛深邃有神,像两汪深潭,原来那团冲天的杀气不见了,如今已全然看不出深浅喜怒,看来赞良这些时日修为提升了不少。我再看他身后那只镌刻着上古花纹的“青锋斩”,暗想,玉成子的衣钵想必他已经全然继承了。
玄夜倒是对赞良有兴趣的很,惊奇地对我说:“阿锁你真是越来越了不起了,居然还有捉妖师朋友。”
我得意的下巴一仰:“我阿锁可是黑白两道通吃。”
这回轮到赞良笑出声。他左右看看,掏掏耳朵,说:“是谁在吹牛?这江风都跟着呼呼地响,可不要把江怪招出来哟。”
我难得见到赞良这副卖萌的样子,也不禁跟着开怀大笑起来。
于是三人找了江边小酒馆坐了,一起叙了叙旧。
赞良公务确实繁忙,之江府近来的生辰纲怪事也有人报到了他的头上,他于是赶往了这里。
我突然想起一个憋了很久的问题,于是终于找了机会问道:“你整日里捉妖拿邪,是不是皇帝给你付经费?”
他拿眼睛斜我,瞧不起似地说:“也只有你这只没见过钱的狐狸,才会问这么没水准的问题?我们捉妖师四海为家,食的是人间香火,图的是百姓平安,哪里问什么钱不钱的?”
我吐吐舌头,说:“道友境界就是高咱们一等。原谅阿锁贪财无知。”
赞良却跟玄夜一见如故似的,几杯清酒喝的有滋有味。
玄夜是我们这一辈中修为最高本领最好的狐狸,即便到了人间,也不输于那些满月复诗书的才子,看赞良的眼神就知道,我猜他心里大概在想,老天,这样的俊秀男子,居然也是个妖怪?
这样想还真是好玩,忽然想到赞良若去了之江府,少不了要跟夜砧等人打交道,于是将自己那日所见都给他讲了。谁知他却说:“难怪难怪?”
我说:“难怪什么?听到有比无疆还厉害的妖怪,你怕了不成?”
他摇摇头,说:“我并不是怕了。阿锁你有所不知,那日你被无疆打落谷底后,虽说是我师父祭出神剑救了你,但也不全是师父的功劳,而是谷底传来一声啸声,清亮激昂,绵绵不绝,那无疆听到啸声便不再恋战,接着带着无欢走了。所以我才得以下去捡你的命。我当时就怀疑那啸声背后应该是另有其人,并且本领一定大过无疆,不然,他不会就那么轻易地放过我们走了。今天听你说到这夜砧,难道就是背后控制无疆的人?”
我这才知道还有这段端由,埋怨他说:“你怎么从都没提起过呢?”
他说:“一想起这件事就想到师父的死,既怕自己伤心,也怕你听了伤心,也就没提起过。”
我想想也是,玉成子为我一战而死,我每次想起都心有不安,又何况赞良亲眼目睹师父惨死经过。
玄夜听了这一段过往,感慨道:“玉成子前辈才是当世大英雄、真好汉。我玄夜无缘得见老前辈,今日一杯薄酒,在此祭奠老前辈在天之灵。”说罢满上杯中酒,轻轻洒在地上。
赞良见玄夜此举,也不由得慷慨激昂:“玄夜兄虽与赞良身份不同,道法各异,却一副侠义心肠,我过去见识狭隘,总以为山精鬼怪都是妖邪一路,入不得我们法师眼。总是对他们深恶痛绝,见之杀之。如今见了玄夜兄才明白,山精鬼怪、魑魅魍魉其实也有高下之分,其中不乏有气节可敬者。可惜我赞良空长二十载,到如今方才明白这些道理。今日敬玄夜兄一杯,也算是给过去得罪的精灵们赔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