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昔日的夜王回了西江,曾经在此居住过的水族们都纷纷赶了回来,偶尔有一两只老龟冲我抹眼泪,无非是什么夜王当年被天帝诛杀,咱们西江水族一并受冷落,日子难以为继,只好到别处谋生去了。舒榒駑襻如今不光夜王和公主有了下落,连失踪多年的小神女也回到了西江,以后众水族们也总算有了依靠,于是纷纷迁了回来。
我怜他们如此念旧,于是吩咐下去,凡是愿意回来的,就按照西江现有的规矩继续生活;凡是不愿意回来的,也不勉强;毕竟相隔千年,有些家族已经在其他水域衍生了好几代,也不必非得牵筋动骨地回来。
纵是如此,这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四面八方陆陆续续地赶回来不少水族,宫殿里也逐渐热闹起来,多了不少小精灵服侍。
很快就到了新年,我也依着神龙家的规矩,正儿八经地在水底过了一回年。可是西江里水族数目实在繁多,一天下来,光前来磕头请安的小精灵就让我看花了眼睛。我只好央了两只有年岁的老龟替我打理宫中事务,不然的话,光这些日常事务的回禀就让我不少伤脑筋。哪里还能像从前一样无事一身轻。
不过,西江从此有了人气,静置了一千年的深水月复地,如今多了笑声出来妍。
但我知道,这一切欢乐详和的背后,总还会有一番风波,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来。
这一日腊月十四,我接到了天帝的帖子。帖子上写的甚是客气,无非是听说神龙与九尾家的小神女回到了西江,恰逢今年的年宵宴会,故请小神女到天宫热闹一下。
到底是有人惦记着。西江的热闹连九重天上的天帝都听闻了谷。
我只是有些奇怪为什么天帝没颁发一道玉旨,直接召我上天去算了;还偏写了这么个文诌诌的帖子?也不知道是哪个主笔的出的主意。
不过既然天帝的帖子已经来了,这个面子必然是要给一下的。
两个年老的龟丞相拿着帖子研究了半天,似乎想从帖子上看出一丝端倪,或许是天帝有什么别的暗示。
可最后什么也没有研究出来。
我想,千年前的旧事延到今日,就像母亲说的,该来的总会来,无论天帝作何打算,我都该听听才是。
第二日早早起了床,想着西江的脸面不能丢,便也认真地涂了脂抹了粉,想着能赶上娘亲一半美貌就成。可还没来得及出房门,就被鱼贯而入的一干人等给架回了凳子上。我傻傻地看着鱼嬷嬷拆了我刚梳好的头发,蚌丫头们干脆动手剥了我的衣裳,我急了眼,说:“真是平时太惯着你们了,居然连我的衣裳都敢剥了?”
红蚌精笑嘻嘻地说:“阿锁小公主别生气,你今天要上天宫,可不能穿得这么随随便便,咱们公主可是天上地下首屈一指的大美人,小公主虽然有公主一半的美貌,但也得好好拾掇才行。”
我哀号着捂了脸,埋怨道:“我早就知道不及娘亲/美貌,偏偏你们每日里都会提上三遍,每一遍都戳上我的伤口……”
绿蚌精嗔怪地推开红蚌精,安慰我说:“阿锁公主快别伤心了,今日咱们好好打扮一下,一定会把天宫里的仙子神女都比下去。”
我搂住绿蚌精的脖子,然后瞪一眼红蚌精,说:“还是绿儿最贴心。”
鱼嬷嬷已经拿象牙梳给我梳起了头发,说:“小公主平时里太惯着他们,看看一个个没大没小的,说起话来一点规矩都没有。要是当年夜王在的时候,哪一个敢这样……”
我赶快笑着说:“嬷嬷别说她们了,咱们如今换了新规矩了。”
红儿和绿儿相视一笑,争先恐后地去箱子里给我找衣裳去了。
看看,这就是我治理下的西江,哪里有半点神仙气,简直就是另一个凡世。
我真是完完整整地诠释了无为而治这四个字。
也不知道其他的龙族们见了,会不会轮番嘲笑我没规矩。
鱼嬷嬷巧手梳出了朝仙髻,我自顾镜惊叹着,又见她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大盒子珠翠,我只能说,她们对宫里的熟悉程度远甚于我。
鱼嬷嬷喜滋滋地说:“这些还是当年夜王给公主置办的,多数还是新的。这回咱们小公主戴上,管保漂亮的惊天动地。”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拿手指了指上面,说:“鱼嬷嬷,惊天动地这样的话,可不能随便说的。”
鱼嬷嬷赶快敛了敛神色,肃穆地说:“嬷嬷嘴巴不严谨,请公主责罚。”
我不过玩笑似的一说,这嬷嬷就如此上心,看来,千年来的旧伤痕,都还在大家心里挂着呢。
戴了首饰,换了衣裳,日头已经露了出来,我照照镜子,试图从相貌里分辨出哪些属于爹爹,哪些又随了娘亲,娘亲和爹爹的相貌加起来,就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小阿锁啊。又从首饰盒里拣了一串明珠戴到腕子上,这才掬掬云裳出了西江。
天空蔚蓝,江水澄碧,我好半天才召到一块云彩,这才念起腾云术上了天。
一开始还在心里嘀咕着,这头一回到天宫,可别认不清路才好。事实证明这些想法都是多余。一入九重天,就看到了云蒸霞蔚仙气萦绕的一座巨大仙宫端坐在浪花般的云层上。
可不就是传说中的九重天宫么?一干神仙们正跟赶集似的往门口拥呢,我心想,这宴会若不是办在九重天上,真叫人以为是人间的集贸市场呢。
我刚刚走到天门,就被个小人儿撞了一下,我赶快让了让身子,这么多神仙摩肩接踵的,别把我的新衣裳揉皱了才好。
谁知我让了出来,那个小人儿还卖力地朝我身边挤了挤,我皱了皱眉头,拎了一下裙角,哪知这小人儿小声地嘀咕道,这个神女明明没见过,怎么看起来却十分眼熟呢?
我听了他这一嘀咕,也突然觉得声音有点耳熟似的,又仔细一看,心里不由得乐了出来。
我捏捏他的小辫子,说:“今儿个你怎么不穿红衣服了?”
他一把拽回小辫子,叉着腰道:“哎,不经别人同意就随便碰触人家身体,你这毛躁劲儿怎么就不能改改呢?”
我咯咯笑出声来,逗他道:“谁叫你长得这么招人喜?月老呢?”
他这回倒没有顾得上反驳我,反而一脸惊奇地凑上来:“真的是你啊!原来你升了仙了?啧啧,真了不起!”
我故意端了端脸色,说:“你说我今天是不是要向你讨几句公道呢?”
他连连摆手,“你如今都做了仙女了,怎么气量还如此狭小?”又朝后看了一眼,诡秘地一笑道:“呆会月老来了,我求他给你拴个好郎君就是了。”说着头一转,指指不远处一位神仙道:“比如像他这样的。”
我看看那个眉眼还算说得过去的男神仙,又低头看看空空的手掌,笑骂道:“臭小子,我怎么忘了带柄团扇出来,不然正好一把将你扇到东海里喂鱼去。”
这个小人,就是我当初下山时遇到的月老身边的小童子红线。没想到,这小红线居然还记得我。
月老大概在后面跟别人唠嗑来着,这才慢慢骑着肥羊赶上来,看到小童子跟我站在一起,说了声:“红线,怎么这样没大没小的?跟小仙们讲话要有规矩。”
唉,真是不管到了哪里都少不了规矩。我阿锁若时时想着规矩,真是活不痛快。
我摆摆手,说:“月老爷爷,许久不见,我跟红线叙叙旧。”
月老没说话,眯着眼睛看了我半天,我猜他真是老糊涂了,大概根本想不起来在麟趾镇外遇见过我的事。于是笑着拱拱手说:“月老爷爷,您慢行,我先走一步了。”
哪知月老这才哈哈一笑,摆摆手说:“不敢不敢,神女称呼太随意了些,小老儿不敢当。”
我这才明白过来他刚才眯着眼睛在看什么。鱼嬷嬷交待过,上了天宫难免会遇上各路神仙,虽然大家名号不一,有些认识有些未必认识,但若想知道彼此的身份等级,一般都靠周身的仙气或者代表身份的饰物区别。
可这饰物也不是人人戴着,所以多数还得用仙气的颜色深浅来衡量。
大多数神仙们的仙气都无外乎红橙黄绿青蓝紫这七种颜色,七色中又以紫色为最尊贵;除了这七种颜色,还有特别一提的金色,能散发出金色仙气的,那就是升了神砥的上仙们。大家为方便区别,一般称男上仙为上神,女上仙为神女。
而我的仙气,就是一层淡金色。
当然,能不能瞧得出对方的仙气颜色,也是对诸神仙修为程度的一番考验。所以,这天宫的聚会,对神仙们来说,既是一个身份交流大会,又是一个无形的竞技场。因为也经常会有这样的情况,某个神仙上一年仙气还是青色,这一年就成了紫色,所以说多来天宫走走,也能帮助自己结交些朋友,顺便提高些身份。
可见,神仙们也虚荣的很呢。
而眼前的月老,虽然掌管着人间姻缘,却不过是一身青色仙气,跟我差的何止一个级别。所以我喊他一声“月老爷爷”,他直呼“不敢当。”
红线不过是个普通小仙童,根本看不出我的仙气颜色,只当我是下界新飞升的小仙罢了。
如今听月老称呼我为“神女”,这才吃惊地瞪大眼睛,忙跟着见了礼道:“刚才红线多有不敬,请神女不要怪罪。”
我心想,这身份的转换也忒快了些,我还真是有些不适应。别说当初一脸神气的小童子冲我施礼,就连一脸白胡子的月老也对我恭恭敬敬起来。唉,这就是等级制度在作祟啊!
我也无意挑战天宫的制度,适当地给月老还了礼,冲红线童子眨眨眼,就进了天门去。
一路上穿行九曲回廊,看尽琼楼玉宇,绕过如云仙娥,途经太液芙蓉,这才来到聚会的仙所——槿蕙宫。我到负责登记的仙使那里报了名号,又将从西江带来的一柄碧玉如意呈上。仙使们郑重地接过如意,朝我施了礼,这才递给我一块小玉牌,差了一个小仙娥把我带到宴会厅去。我前脚刚迈出,就听后面嘈嘈切切喁喁私语起来。
“这就是西江来的小神女啊!”
“真是仙姿玉貌啊!”
“那是当然,这可是夜王跟落颜公主的女儿啊!”
“比当年的落颜公主似乎差了点儿。”
“哪里,我看分明带着夜王的英气。”
“天帝这回召了小神女来要做什么啊?”
“谁知道啊?听说夜王跟落颜公主重返人间了。”
“唉,当年真是血雨腥风,也不知道现在的天帝怎么打算呢?”
我也叫他们这最后一声叹息弄得眼皮一跳,心里想,真是哪里都少不了八卦啊!
既来之则安之,反正我也不想主动捅娄子,至于天帝想搞什么鬼,我还是静观其变吧!
走在侧方的小仙娥也听到了同僚们在背后的闲话,不安地看了看我,颇为内疚地说:“神女恕罪!”我冲她笑一笑,说:“无碍的。大家忙活了一早上,总得拿些闲话嗑嗑牙。”
她听了我的话,想笑又不敢笑,一张俏脸憋得通红。
我便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赶快回答:“奴婢叫水晶,是槿蕙宫守值的宫女。”
我笑道:“光听你的名字,还以为是龙宫里的姑娘呢。水晶这名字真是好。”突然心里一动,问道:“我有一位故人,在璇玑宫里洒扫的,叫紫玉,不知道仙娥认识吗?”
她想了半天,神色一派迷茫,抱歉地说:“神女恕罪,水晶多数时间都在槿蕙宫,除了常来常往的,其他宫里的仙娥一般不认识。神女说的这位朋友,水晶不晓得。”
我点点头,说:“九重天宫殿重重,仙娥众多,哪里就能个个都认识。就说我那西江,我也不能把所有水族们的名字叫上来呢。你也不用一开口就把恕罪二字放在前头,想来一天不知要接待多少仙官大神,要是总这么个说话法,我都替你着累。”
水晶这才胆敢笑起来:“多谢神女体恤咱们。”又斗了斗胆子说:“听说神女身世传奇,上天入地,水陆双栖,山精水兽都能供您驱使呢。我们都羡慕神女有这样的神奇本领。”说到最后,真是满眼睛放光,想来能像我这样不自恃身份,跟她们一道说说笑笑的神仙们未必多,这小仙娥才在我跟前多说了几句话。估计她们平日日子也是无聊,看守洒扫,各司其职,就算出去串个门也不是常有的事,至于到人间走走,那就更百年难遇了。
这样一比较,不禁觉得自己在人间的时光是何等的逍遥快活。也更加同情起紫玉小仙来。我若是她,去了人间,也指定不想回来。
可是话又说回来,我爹娘回到人间不过区区数日,我的身世也才刚刚揭晓,天宫里的长舌头果然比人间还厉害,一星儿事情连小仙娥们都说得有鼻子有眼了。
于是冲水晶小仙娥笑笑,“别人都是以讹传讹,哪见得就这么厉害。”
一路说着,转过白玉轩台,迎面飘来一团祥云,五色祥瑞,香风阵阵,我心想着,不知是哪一路的神仙,怎么直接将云头驾到这里来了?
正寻思着,水晶过去跟中间一位轻裘袍带的男子见了礼,嘴里说着:“槿蕙宫当值水晶参见汝英王,汝英王吉祥。”
我再凝神观了观他周身的仙气,竟是一圈金色。原来也是位上神。
虽说升了上神的不算多,可那是天上地下四海八荒里的一众神仙加起来作比,如果真是经常在九重天上走动,那遇见上神们就算不得稀奇了。
我心里琢磨着,没听龟相和鱼嬷嬷说过天宫里有这么一位汝英王啊!看他这副銮仗,六位仙童,四位仙娥,想必品阶不低。
我既不认识他,也不打算上去拜见,于是在原地站了没动。
他倒是朝我这边看了一眼,问水晶道:“仙娥这是要去往哪里?”语气淡淡,温和里透着一股疏离。
我心想,不是废话么?年宵会在仪元殿里举行,四面八方的神仙都涌向这里,小仙娥自然是引领前来的神仙入座去。
果然水晶恭恭敬敬答了:“水晶正在引领西江神女去往仪元殿。”
只听那个男子又朝我看了一眼,自言自语似地说了一句:“西江神女。夜砧跟落颜的女儿。”
我的脑门子突地跳了跳。原来,我在天宫里的名声,比自己想像中的大多了。连素不相识的神仙也知道了我的大名,本来还想装作不起眼,看来是不可能了。
不过这男子看了我一眼,却没有说什么,折了身子往左边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逝在玉树琼花里,心思却难以安定,刚才那一眼,明明不识得,却觉得莫名熟悉似的。想了半天,也不记得自己认识过这么一号人物。
我装作无意地问水晶:“刚才是哪位上神经过?”
水晶看看前后,小声地说:“这位是汝英王,住在七重天的朝云宫。是司管礼乐的上神。”
碧霄分九重,天帝自然高居在九重天之上,其他几重天则分别住了其他仙官诸神。能住在七重天的神仙,身份自然不会低,何况听起来又是位封了王的。
我心想,九重云天、诸方大神、仙官小吏,再加上一干闲杂人等,天上的神仙们恐怕难以计数;何况神仙们又都长寿,聊个闲话也得从几千年前说起,若是嚼起个舌头来,估计比人间还要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