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了半边脸,断了一条手臂,历尽千辛万苦,他终于回到了他的公子身边,——和他的公子困在小小的朔方城里,等死。悫鹉琻晓
刀里血里拼杀过那么多次,死,似乎已没那么可怕。
可他年轻的公子呢?
楼小眠拿一柄玉如意压住舆图,抬袖拭去唇边的血迹,微微地笑了笑,“仓叔,我不饿。”
郑仓道:“你是病得没胃口,不是不饿。再不吃,恐怕会撑不住。不然,先把这大归元丹给服了吧?瞑”
透着破败的木窗,楼小眠悠悠看向远方的蓝天,淡淡道:“便是吃了,又还能撑几天?”
郑仓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瞅了眼门外,走到楼小眠身畔,声音愈发低沉,“公子若真想离去,未必没有机会。阿曼都能走得了,何况公子?实在没法子时,传讯让都泰接应,他必定会出手相助。瑕”
楼小眠点头,“除了被伏山被擒的族人,金家还有人在北狄朝廷。狄王对金氏含愧于心,对他们还算宠信。如果我能活着回去,想来更不会亏待我吧?”
郑仓道:“那是自然。听闻都泰经过谯明山时,立刻毁了当年吴蜀联军取胜后所勒石碑,设坛祭奠金相及都、支等当年被斩的先辈,其后更是势如破竹,一路攻城掠地,拿了多少吴人的鲜血清洗咱们当年的耻辱……即便狄军就此收手,也已收获甚丰,算是甩了这所谓的天朝上国狠狠一个耳光,为狄王出了一口恶气!于公子……也算达成心愿了,不是吗?”
楼小眠道:“于是,我便能弃了那些听我安排留在伏山的族人性命,自顾奔向我的荣华富贵吗?”
郑仓焦灼,却苦口婆心继续劝道:“吴帝不是说得很明白?他给了公子那么少的兵马,断绝一切外援,就是想公子以自身是狄人内应的优势反戈一击对付狄军……公子若真的依他,转过刀口真的去对付狄军,从此彻底和狄人断了瓜葛,他便将前事一笔勾消,放过金氏族人,许你高官厚禄……如今你既不肯背弃北狄,便是苦苦支撑到死,吴帝怒气不消,还是会拿金氏族人出气啊!”
楼小眠眉峰微微一挑,“未必。”
郑仓不解,“嗯?”
“他们不仅是我的族人,更是……另一位的族人。”
“小……小公主?”
“他怕,他很怕。”
楼小眠又咳,舆图上的血珠便又多了几颗。
他依然蘸着,将一朵木槿画在蜀国,画在一个叫翼望山的地方。
“其实他也知道我对北狄反戈一击的可能性不大,可他连公然处死我都不敢。他怕小今知晓后根究此事,进而追查自己的身世;他还怕最终还是不能瞒住小今。若小今最后还是知道了自己身世,知道他害死我、害死她那么多族人,她受得住吗?”
楼小眠看着满纸的木槿,目光温柔如水,浅淡如风,“他远比我想象的还要爱小今。所以,他希望我能自然而然地死于战乱。若我逃回北狄,将小今身世公诸天下,逼得小今和他决裂,才是他真正向我们族人挥下屠刀之时。”
郑仓点头,“也就是说,即便公子逃回北狄,只要不将小今身世说出去,只要小今还和他在一起,他也未必会杀金氏族人?”
楼小眠道:“或许吧!”
郑仓眼睛一亮。
楼小眠又道:“但他除了是小今的夫婿,还是当朝帝王。作为小今的夫婿,他或许能隐忍不发;作为当朝帝王,他绝不可能容忍我活着挑衅他的底线。”
于是,只要楼小眠敢逃,许思颜还是很可能挥刀屠向金氏族人?
郑仓终于低低诅咒起来,“什么当朝帝王?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威胁往日挚友,明明就是无耻小人!”
楼小眠笑道:“若无几分厚脸皮,别提什么当皇帝!话说,若不是彼此立场,我和他的确堪称至交……道貌岸然一对小人,彼此彼此,从不君子!”
他似觉得很好笑,握着舆图边笑边咳得弯下了腰。
舆图被他带得滑落,压着舆图的玉如意摔在并未铺墁砖石的泥地上,闷闷地“嗒”的一声,竟然碎作两截。
正是当日木槿赐给花解语的如意。
同时赐下的,楼小眠正佩于腰间的和合如意玉佩。
如今,花解语留下的玉如意,竟然,断了……
楼小眠拾起断了的如意,半响才道,“仓叔,你说,阿曼……真会去找祝先生么?”
郑仓忙道:“她都求公子写了信函,自然是打算投奔祝先生。”
楼小眠淡淡地笑了笑,“她明知我被送往朔方城,必定九死一生,执意追随我从京城一路至此,陪我受了许多罪,从不曾喊过一声苦,却突然说不想在这里等死,想逃出去,想活下去……倒也稀奇!”
郑仓不敢抬头看他,“哦,阿曼到底年轻,年轻啊!”
楼小眠道:“嗯,我也盼她活下去。如今,她该找到木槿了吧?”
郑仓猛然抬头。
楼小眠眸光流转如幽潭,却微染了春日的煦暖,“仓叔,其实她和你商量过吧?她还故意和我要祝先生的荐信,好去我疑心。”
郑仓讷讷道:“小今……应该不会袖手旁观。”
楼小眠笑了,“我跟花解语分析过厉害关系,花解语绝不敢向小今说明身世。那么,小今凭什么相信她说的话?但不论信不信,她肯定会将花解语护下,花解语这条小命算是保住了!”
郑仓的脸色便更难看了,黑黄里泛着紫,不胜沮丧。
楼小眠虽如此说,目睹着断裂的如意,却又有些不安。
他轻声道:“便是……嗯,便是花解语能用什么法子让小今信了此事,小今又能如何?拖着八.九个月的身子,奔这里来救我吗?她首先得要掌握兵马呀!她虽是大吴皇后,可无权调兵,皇上知道她前往江北,必定也会全力阻止;萧以靖很可能已经知道小今身世,也会拦着她,不会让她调拨蜀兵。她是聪明人,只想救我,不想送命,大约也只给去缠着她的五哥了吧?萧以靖何等机警,自然有法子稳住她……”
他蹙起了眉,低不可闻地叹息:“其实……其实我也盼……能再见她一面。”
刮擦着肺腑般的咳嗽里,又一口鲜血吐在了舆图上。
不再是星星点点的血珠或血沫,而是带着血块的一大团,在标着“丹柘原”的那一处颤巍巍抖动。
他的身子也在发抖,落叶般的无力,仿佛随时能被一阵狂风刮去,无影无踪。
郑仓定定地看着那碗纹丝未动的粳米粥,顷刻间像又老了十岁。
他的眼底慢慢滚出了泪,沁湿了树皮般满是褶皱的枯燥皮肤。
-------------月沉沉,几回好梦随卿去---------------
吴宫。
夜已深,蝉儿亦歇了一天的喧闹,偶尔有被行人惊却动,“吱”地叫一声逃去,周围便归于静谧。
许思颜从涵元殿出来,在宫人随护下走向后宫诸殿。
远远瞧见瑶光殿灯火通明,他不由唇角微扬,顿时神清气爽,抖落一身疲惫,快步行了过去,竟将宫人甩到后面。
王达忙提了灯笼追上来,“皇上,皇上……”
许思颜脚下未顿,只向他微微转过脸,“嗯?”
王达额际已急得冒出汗来,低声道:“皇上莫非忘了,是皇上前儿吩咐,瑶光殿入夜后都要点上灯火,就如皇后在宫里时一般。”
许思颜蓦地顿形,遥遥看着那灯火,慢慢道:“哦……皇后并不在宫里……”
木槿已经离开一个月了。
可他每每处置完那些纷繁冗杂的军政大事,第一反应还是要尽快赶回瑶光殿,去看他的小皇后,捏捏她圆圆的小脸儿,听她温软的劝慰或娇嗔的责备,躺在她时常卧着的那张软榻上,喝一口热热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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