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华,你可真是多事。”
刘景曜是打算明天就离开浮山,从张家堡直接赶赴方家集,然后从那边直接上官道,直返登州。
离开登州的时间可不算短了,最近又是报功,又是上奏,反正刘景曜把能做的也是全做了,甚至也写了几封书信,遍托在京中的几个混的不错的同年照拂一二……为官多年,刘景曜有这般行止的时候,还真不多。
当然,也不是他食古不化,拘泥形式到如此地步,而是以前根本没有机会,就算求人,也要得有个由头,不然的话,不是求人,是闹笑话,为难别人了。
大明官场,到明末时节,根本就不可能有操守的官员出头,所谓逆淘汰,劣币驱除良币,不外如此。
如刘景曜这样,更高位者如卢象升,都算是劣中之优,是官员中又能在潜规则下翩翩起舞,又是有能力和操守的官员,心中是愿意为国出力,做一点实事的。
该做的事情都是已经做了,再耽搁下来也是无趣,所以刘景曜是打算先行。
他一走,别处过来的官员也就能离开,大家彼此方便。
此次浮山一行,收获颇丰,刘景曜心情也是大好。不过此时听说张守仁要搞什么授勋仪式,并且为死难的营兵举行公葬,刘景曜还是觉得不以为然,先摇头说了一句,又是皱眉道:“将士为国死难,当然可悲,但照料遗族,给予抚恤,这样也就是了。要是人人都乞盼你如此,国华,不是老夫嘴晦气,将来带兵,死难将士只怕会越来越多,你可怎么了?”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张守仁和刘景曜也算是熟不拘礼,两人也是有门生师徒之谊,所以张守仁说话也不算太有顾忌,听了刘景曜的话,他只笑道:“现今要提振士气,下官想了这些法子……”
“什么下官?”
“呃,卑职……”
“那国华叫老夫自称本官么?”
“好吧……门生错了。”
“唔。”
对答至此,刘景曜才算满意,拈了拈下巴上的胡须,微笑道:“罢了,一切从你就是。不过,国华,下不为例为佳。”
“是,门生知道进退分寸。”
虽是恭谨答应,不过话里还有自有主张的样子,刘景曜也是颇觉无奈,叹了口气,眼看着这个年轻英武的不象话的武夫门生,嘴唇嗫嚅了几下,却也终究什么都没说。
他上位登莱巡抚的消息,已经有人从京师传了回来。
力挺他的,正是武英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薛国观。
还不仅如此,薛国观还派人送了封信来,示意刘景曜接任后到京师召对谢恩时,可以直接登自己府门求见。
以薛国观的身份地位,每天排在他府门前的官员不知道有多少,在京的尚书或是大太监当然可以昂然直入,侍郎以下,就得排班等候。
外地官员,有名的尚书待郎级的督抚可以直入,象刘景曜这种半红不黑的中层官员,哪里能模得到薛阁老家的庙门?
今次有如此一信,显而易见,是有人在薛国观处打通了关节的原故。
至于谁会为他做这种事,也是不言自明了。
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刘景曜为人方正,不过并不是食古不化,有些事,藏在心里就好,真说出来计较,反而是大为不妥。
至于张守仁,这次升什么官,怎么升,怕是连刘景曜自己也当不了家。
一切还得看京师的消息和决断了。
将来这个门生飞黄腾达处,怕是还不在左良玉之下。
自己能栽培出一个总镇大帅级的人物,而方今天下,又是混乱不堪。如果张守仁能到李成梁,戚继光那样的地位,自己也是千古名臣,名留青史,又何消说得?
在大明,为武将者希图的是富贵荣华,荫及子孙。
为文官者,除了封妻荫子外,还是希图一笔国史之上,能有自己的名字地位。
一朝数百年,进士及第者数万人,为官者更是不可胜数,一部国史能容得几人?就算位至督抚,如果没有值得下笔的东西,默默无闻者也是多了去了。
“那么,就一切依你吧。”
油灯之下,刘景曜手持一卷书,倚在圈椅的背上,淡然道:“老夫倦矣。”
“是,老师请早些安寝,门生告退。”
“刘福,送送张大人。”
命刘福将张守仁送走后,刘景曜放下手中书卷,眼神中也是精光闪烁,哪里还有一点倦意?
这个门生,一切都自有主张,行事果决,手腕狠辣,眼看有驾驭不住的迹象。
若是此子真的能位至参将,副将,总兵官,将来倒真的有可能成另外一个左良玉?
左良玉出身辽东,被东林大佬赏识,现在也就是与东林党还有点香火情谊,朝中命令,哪怕是圣旨,也是听或不听完成是看自己的心情,经略五省军务的熊文灿,在左良玉面前,连一个老妪也不如。
这张守仁,要是栽培到左良玉那般地位,将来会不会也嚣张跋扈,甚至如五代十国时的那些军人强藩一样,到达危害社稷的地步?
就说这勋章和葬仪之事,就是邀买恩结士卒的手段用的太过了一些儿。
为将者,与士兵的关系这么接近,在传统士大夫的眼中,实在也是太刻意做作了一些。刘景曜就算不如普通的官员那样,把士兵当可消耗的下贱奴才,但也绝不会认为士兵有什么可尊重夸耀的地方。
这些丘八,食的俸禄领的饷,不就是替国家杀贼吗?怎么杀贼领银子,还要生特别的花样出来?
要是人人带兵都是这么带,以后还成什么体统?
张守仁又是从来不对士兵进行肉刑,别的将领带兵,这一营兵现在最少有一半少了鼻子,或是残了半边耳朵。再心慈的将领,此时在营门上也会挂着一长溜的首级。
大明上下,不分文武,都是在平时以严刑酷法来震慑士兵,然后将领在私下又允许士兵败坏下军纪来维持士气,更是用克扣军饷的银子来养自己的家丁亲信,象张守仁这样事事为士兵考虑,把做为可消耗品的营兵当家丁来养,并且关心爱护超出为将者范围的将领,实在也是万中无一。
在张守仁走后,刘景曜也是有点惶惑,一时间,竟是想的呆了。
“不会,绝不会的。”
刘景曜猛然摇头,自语出声:“国华他忠忱直率的性子,如新生幼儿,赤子之心犹存,驭下侍上,皆以一个诚字,这样的人,怎么会学左昆山?不会,绝不会的。”
如此一夜难眠,到得第二天天蒙蒙亮,刘福等下人推门进来,却是见家主老爷脸色是十分的不好。
“老爷,要不就告诉张大人一声,今天的事,老爷就不去了也罢。”
刘福是刘家的心月复家人,家生子奴才升任的大总管,所以凡事也能当得三分家,此时见刘景曜神色倦怠,也是不免要劝上两句。
他和张守仁交情不坏,和张世强更是相处的十分投脾气,但今日的事毕竟是给几个小军举行葬礼……这等事,在刘福看来,都不能算是正经正事来着。
“罢了,是答应国华的。”
刘景曜一边说着,一边用刘福等人捧来的铜盆净手,然后擦牙,洗脸,等盥洗完事了,换上大红官袍,戴上乌纱帽,举足出门的时候,才是发觉天气也不是很好。
天空中乌云翻滚,放眼看去到处都是黑沉沉的一片,海风比平常时更大了几分,吹的人衣袍下摆噼里啪啦的直响。
“怪道昨夜烦闷,原来今日要有大雷雨。”
浮山所城里还有一些馆舍住人,张家堡这边这种地方就相形见绌的很了,不过张守仁是把自己的百户官厅让了出来,再加上马铺和军营是现成的,收拾一下,勉强也能住下不少人了。
住在官厅里头的,自是有相当身份,刘景曜刚出门不久,便是看到一样红袍补服的叶曙青踱着步过来。
武官袍服和文官基本相同,只是叶曙青的补服是狮子,而且乌纱帽的帽翅要更方正一些罢了。
刘景曜先笑着说了一句天气,又是向叶曙青问道:“怎么样,叶大人早早起身,是不是张国华也托请了叶大人?”
“可不?”叶曙青这几天心境很好的样子,望六十的人,每天登山看堡,到处走动,把自己的随员累的可是够呛,此时这个都指挥背手而立,虽然须眉皆白,不过仍然是腰背笔直,显示出与文官不一样的武臣风采。
“这个张国华,事情叨登的大了。”
说话间,布政司参议,兵备佥事等随同属员也是都从各处汇集了过来。
大家原本都是打算离开,这两天就是等着张守仁送程仪过来,昨儿张守仁多半拜会到了,程仪是没给,倒是请大家参加什么劳什子葬礼。
在一起这么多天,好歹有三分情面在,张守仁又是游击将军指挥佥事,而且是指日高升的主,得罪他也不大好,也只能捏着鼻子答应下来。
此时天空黑沉一片,狂风大作,这密云不雨的天气,却是叫人心中倍添了几分凄凉。
“还真是一个埋人的好天气……”一个不知姓名的绿袍小官,在人群背后,这么小声的嘀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