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对体制内的同僚,薛国观可不会这么粗率鄙俗,这样太那啥,太不含蓄了。
但是对商人,倒是真的不妨直说,大家好做。
“这个……”
“嗯……”
一说出来,几个晋商果然又是沉默了,接着就是一阵涮涮涮的摇扇子的声响。
这天很热,相府后院虽然荫凉,屋里还有冰块降温,但架不住心里燥热不是……
说起来,这些商人都是八面玲珑的角色,和大明高层,勋戚,太监,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其实他们关系最深的,绝不是文官,而是勋戚和太监。
只有攀住这些要钱不要脸的,办事才顺当,文官规矩多,架子大,商人们有钱了腰板也硬,没有谁愿老当嗑头虫来着。
再者说,眼前这亢家和范家都是和口外有生意往来,蒙古王公台吉,东虏的小王子贝勒都曾经偷偷会过面,眼前的内阁相爷虽然是清华高贵,但一码归一码,生意就是生意。
现在既然和相爷做成交易,底下就是大家要回报的时候了。
“诸君有话但直言就是。”
看到商人们迟疑的样子,薛国观便是鼓励众人有话直说。
他每天事情极多,手头还不知道有多少封文书和塘报要看,还有一些信是必须要亲笔回信,每天能三更睡觉就是谢天谢地……好在明朝的朝会不象清朝那样变态,皇帝勤政的姿态做的太狠,每天半夜凌晨三四点钟,军机大臣就得进宫,六点多准点朝会开始,到了中午人就困的不行,但还得撑着办事,回家后傍晚时候军机大臣就得上床睡觉,不然精神准顶不下来。
现在朝会也是有,不过是隔一阵子举行一次,大家虚应文章。
崇祯每天见大臣不少,但也不会强迫大家早起上朝,甚至就在今年有一次常朝早朝,结果就到了两个大臣,分别就是首辅刘宇亮和次辅薛国观。
其余大臣全部没参加朝会,崇祯也没生气,下谕旨训诫一番就算完事了。
“近来……”这一次不是亢少东,而是范永斗出来趟浑水了:“阁老容禀,近来生铁缺额颇大……”
“这个……”
一听这话头,薛国观的心里也是一咯噔。
在一边偷听的林文远更象是小猫挠心,心里痒痒的难受。
现在生铁这一块已经是浮山发展的短板了!
银子,张守仁是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一年收入百万的人,养几千兵那是妥妥的,怎么装备都不为过。
但有一宗,就是搞不到铁。
大明的金银矿不准民间开采,铜铁矿是有限允许民间开采,当然,到了崇祯年间,以前的法令多半是废驰了,根本没有人当一回事。
铁矿生产,在明朝原本是十分得力的,永乐年间的铁产量曾经到达过两亿七千多万斤,也就是十六万两千五百五十吨左右的产量,而西方一直要到十八世纪,整个欧洲,才达到十四万吨到十八万吨之间。
当然,明朝的曲线是下降曲线,西方的曲线则是上升曲线,钢铁产量,到了几百年后就令得中国人尴尬了……诺大国家,钢铁产量还不如比利时这样几百万人口的小国,这真是令所有的中国人羞杀愧杀。
现在这个时候,官营铁厂产量不高,民营铁厂在万历年间受过摧折,而且现在主要是集中在南方了。原本明朝的产量中心是在东北和北直隶,比如有名的铁岭,就是因铁厂而成名,现在是落在满清统治区内了。
著名的遵化铁厂,已经破产,山场封闭……裁革郎中及杂造局官吏,地租银征收解部,买铁支用……
就是说,官营的铁厂宣告倒闭,负责官员全部丢了饭碗,然后朝廷把地给租了,得了银子去买铁来用。
在后世国企坐大的某朝,这当然是不可想象的奇景。就算是在秦汉唐宋,这样的事也是绝无可能的。
汉唐盐铁专卖,这些战略物资是牢牢握在朝廷官府手中的,各处设铁官,矿产发卖一条龙服务,盐铁之利,百姓商人是沾不得一点的。
到了明朝,官营铁矿倒闭,私营铁矿却是欣欣向荣,朝廷要向民间去买铁……这种事情,也就是在明朝才有可能了。
这原本没有大问题,但官营铁矿纷纷倒闭,私营铁矿在万历年间也受到摧残,这铁的产量确实是下去了。
而且,官营转民营,小规模的炉房多,嘉靖三十四年有规定,铁矿山场许其设炉,就令山主为炉首,每处只许一炉,多不过五十人,俱系同都或别都有籍之人同煮,不许加增……其炉首即为总甲,每十人为一小甲,其小甲五人递相钤束,填写姓名呈县,各给执照。
就是说,矿区生产,不仅限定人数,还规定总甲和递保,否则的话,就会被府县卫所巡捕稽查,一旦有违反,一定从重治罪。
当然,王朝末世的时候,一切法令,皆成具文。所谓无主官山,只要能出矿的,就一定会有大量无籍流徒涌入,每年在秋收之后,纠集成百上千,然后分布各山,依山起,少则五六座,多则一二十座,每炉最少数百人,在山掘矿,以此取利。
山主矿主收租税,地鬼,总小甲利其常例,土脚小民则利其雇募。
整条产业链,最倒霉的就是官府。
官矿和领官照的矿,朝廷有铁课或是有三十税一的矿税。
结果官矿全完了,领官照的也寥寥无已,派在各矿的矿监根本起不了作用,南方到处都是这种民矿,根本也不纳税,只是贿赂当地的地方官罢了。
这种矿,肥了私人,出产到底还不如当年官矿,而且这些年兵事增多,铠甲兵器等用铁的地方大增,不仅是官兵,流贼,东虏,都要用铁,所以这铁的出产虽逐年增加,但仍然远远不敷使用。
现在的铁矿,最大的集散地就在江南的芜湖一带,不仅有铁矿,还有出钢的钢炉,算是当时大明的独一份。
这里出产的铁,每年是过千万斤的规模,行销天下,大明矿业最集中,出产最多的地方,以前是门头沟到遵化一带的铁厂,现在就属芜湖一带的民间矿业集团了。
眼前这伙晋间,在北方玩的转,收粮卖盐,走私战略物品,反正捅破天的事也敢做,也没有什么事是担不下来的。
但北方玩的转,南方就玩月兑了,人家芜湖铁业是操控在南方士大夫和大商人手中的,这些人看到晋商就是一肚皮的火气,彼此是竟争对手,哪里会有好脸子给晋商们看?
现在的问题不是晋商被坐地起价,或是被卖高价,而是因为铁越来越缺,芜湖一带,北方商人给钱也买不到生铁,简单就是两个字:没货!
这其中原委,薛国观知道一些,有一些也不大了然,此时也只能皱眉听着。
一边的林文远是听的津津有味,因为贩盐,他们一伙和张守仁一起对大明的盐政有过推敲,张守仁曾经笑曰,这种制度十分稀烂,肥私人损公家,简直是蠢透了。
但现在这种时候,制度蠢了,才是他们的可乘之机。
这铁业也是这么稀烂,前小旗官现任千户官林文远听在耳朵里,这心思也是动的飞快。这件事,和浮山怎么联上关系,怎么运行才好?
他这边思索,那边薛国观也是开口了:“诸君的意思,老夫也是明白了。也罢,我会修书一封给凤阳总督,诸位要买多少铁,派人持老夫手书,去寻他设法就是。”
“如此大好,在下谢过阁老!”
亢东主似乎是一跃而起,声音也是十分欣喜。
范永斗也是紧跟而上,对薛国观大表感激之情。其余诸家晋商,自然也是有样学样。
“诸君请回,允诺的粮食数目,还望尽早运至。老夫倦矣,就不留诸君了。”
不论是薛阁老还是商人们,都明白对方是十分精明的人物,这些商人显然是被缺铁的难题给难住了,凤阳总督和薛国观的关系很近,而芜湖地界的大商人和士绅们怎么也要卖凤阳总督一个面子,他们买铁的难题也就是就此解决了。
激动之下,狐狸尾巴也是露出来一点,这么高兴的样子,显然是过来的时候就商量好这个盘口条件,就等薛国观同意了。
堂堂阁老,被一群商人挟持,还偏偏迫不得已就得同意对方的条件,而这些商人也没有丝毫的报国之意,京师粮价在他们心中是和自己没有关系的……甚至有可能,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些大粮商故意借着当前有利的借口,故意抬高粮价,亦非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夜漏更下,和商人们谈了这么久,薛国观实在觉得疲惫,也是没有心情再敷衍下去,自然就是开口逐客。
“是,请阁老早早安歇。”
亢少东最见机一个,别看是人胖,心思动的比谁都快。知道薛国观此时心里不是滋味,在这里呆久了,反而迟则生变,立刻就答应一声,施了一礼,转身就是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