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女主人回来,和小男孩嬉戏着的老黄狗也是迎了过来,用温热的舌头舌忝了舌忝女主人的手,摇着尾巴,十分亲呢。
它身边有一条小狗,两个月不到了,长的十分活泼,此时也摇着小尾用,用好奇的眼神盯着女主人看,倒不提防,被小男孩一下子提到了尾巴,半拉了起来。
李家娘子喝斥了一声,制止了儿子的鲁莽行为,然后就是伸头探脑的向堂屋东首的房间里头看。
张家的门首上只有张德齐和张李氏并张载文三人的名字,但每天在院子里来往的人却并不少。这条巷子就住着几十户人家,有五六户人家咬着牙齿凑钱请了张秀才讲课授书,把儿子送到这里来,就算中不得秀才,好歹也不能当睁眼瞎子。
中国人在教育是最舍得花钱,虽然这个巷子的人家都不算富裕,但在读书的事上,倒也没有人舍不得。
她在外头看了再看,最终来到学屋前,娘家人已经慢慢赶了过来,都是站在门首前,不好先进来。张李氏来到屋前,透过窗子蒙窗纸的一个破洞往里看。她的丈夫张德齐正在教书,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脸上的神情却是十分严肃,这样才镇的住那些半大不大的调皮捣蛋的学童们,在学童们读书的时候,张德齐就背着走来回的踱步,听到有错误的地方就叫人停下来,然后很耐心的替人讲解。
这样望着,李家娘子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丈夫学问极佳,她虽不是很懂,但丈夫的同年好友们每常夸赞,这些她都是知道的。可惜中了秀才后,丈夫掷笔不考,再也不愿进考场了。用张德齐的话说,现在大局这么不好,中了举人或是进士又怎样?
万一……万一要有什么,当了官要不要给朝廷守节殉国?当地方官,要是收不上赋税怎么办?要是流贼来攻,守土有责怎么办?
皇上杀起大臣来,可是不留情面的。
虽然李家娘子知道丈夫说的有理,这年头当官的,十有九个都是昧心在做,否则的话,一定做不成功。她虽然想丈夫当官,替自己挣个夫人的名号,给儿子过更好的生活,但一想到其中的危险,也就只能叹叹气算了。
“孩儿他爹,孩儿他爹?”
“咦?你怎么回来了?”
在房中教书的张德齐原本是半闭着眼,此时一下子睁大了眼,眼神之中,也是充满着怒色。他望着妻子,低声道:“怎么擅自就回来了?嗯?你真是好大胆子!”
他们自结缡以来,从来相敬如宾,相处的感情极好,张德齐温文儒雅,向来一句重话也不和妻子讲,但今天一下子就是发这么大火,张李氏顿时红了眼,低着头道:“爹娘和二弟,弟媳都来了,怎么办,听你说罢了。反正,你怎么说怎么好。”
一听说岳父母和妻弟弟媳都来了,张德齐楞了一下神,眨巴着眼,半天说不出话来。
“爹娘在门口咧!”
见他发呆,张李氏只得再提醒丈夫,再耽搁下去,就有点失礼了。
“唉,罢了,罢了。”
张德齐惊醒了,见学生们都伸头探脑的看,就是喝道:“都给我老实背书,不老实的,打你们板子!”
他这个老师,平时还是很温和的,也较少有用板子的时候,这么一喝,学生们都是老实下来,又是开始老老实实的背书。
等书声再响起来的时候,张德齐背着手出来。他是山东人中都算大个子的个头,只是平时营养不良,所以身子有点瘦弱,这也让他的娘子十分担忧。出门之后,见到儿子蹦着迎过来,张德齐的脸上也是露出笑容,迎上前去,牵着儿子的手,一直往大门处走过去。
“见过岳父大人,岳母大人!仲齐,弟妹!”
张德齐的岳父也是个举人,五十来岁,精神还很健旺,岳母是个普通的老妇人,对女婿不肯考功名感觉不满,不过见到了还是很高兴,所以半冷淡半亲热的笑了一笑。
他的妻弟李均方也是一个秀才,却是已经三试不中,身上酸气很重,见了姐妹,爱理不理的点了点头。
一家人中,只有岳父对这个女婿向来十分激赏,老头子背着手进来,其余的家人从雇来的骡子上取行李,翁婿二人一边看着,老头子先开口道:“叔平,你叫大姐到德州来,老夫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德州虽是要地,城池也险要,但没有太多驻军,现在山东兵马,齐聚济南,而且济南是封藩所在,又是省会府城,十分要紧,城池也很险峻,人常说,小乱居乡,大乱入城,今老夫想来想去,还是济南安全一些,就这么来了,你可莫要怪啊。”
“岳父大人说的哪里话来……平时请也请不到,枉驾光临,小婿幸何如之……”张德齐赶紧大声回答,听到这样的话,原本一脸忧郁的妻子脸上露出笑容,忙着归置行李的岳母和妻弟几个人,也是呵呵笑出声来。
“只是……只是……”
张德齐再三犹豫,想把心底里的话告诉岳父,但一想自己的推断也不能完全做准,现在兵马也确实齐聚济南,岳父一家刚来,自己说出来再有理也是象把人家往外头赶,何必生出这样的误会来?
他的分析,是这一次清军必定南下,而且一定会深入山东,甚至更南!
张德齐不考功名,不当举人,就是因为对时局十分绝望的原故。他对清军历次入关的规模,人数,进军路线,耽搁的时间等等记录十分注意,这一次清军入关,时间上和兵力人数上,已经和他推断的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入关的人数是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久,不象头一回进来,匆忙打了几仗,又匆忙就退走了。那个时候,清军对明朝内部没有底气,不知道明朝会汇集多少勤王兵马,也不知道明军的京营禁旅有没有战斗力,更不知道会不会陷入包围。
有种种顾虑,清军第一次入关和出关都很迅捷,说是入寇,更象是一次大规模的侦察斥候行动。
第二次第三次,时间就一次比一次久,兵力一次比一次多,战略目标也是明确了,就是以抢夺金银牛马猪羊等一切物资,包括大量的汉人在内,大肆抢夺,同时见村便烧,能攻入的城池也一定攻进去,绝不客气。
清军这么扫荡过一次之后,只要被祸害的地方就是元气大伤,而明军的表现更是叫人失望,除了倚城而守之外,任何一支边军都不敢与清军交手,一直等对方退兵后,才跟在后头尾随追击,杀几个掉队的清军算是立功,更恶劣的,比如大同总兵官王朴,崇祯九年时追击清兵时,斩良民冒充鞑兵,杀死的汉人还不少,后来被发觉了也是因为他好歹勤王了,也与清军交手了,这种恶劣行径,居然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上一次的兵锋,已经接近山东,而时间也很久,这一次相隔两年多,清军准备的时间久,杀进来的兵力充足,而明军根本没有决战的意思……这样一来,山东这样的月复心之地等于是不设防,饿狼看到肥美的羊肉,岂有不扑上来撕扯的?
至于为什么说济南危险,德州安全,这也是分析清军一旦出现南下的苗头,山东和朝中的官员为了不使敌军深入,肯定就是会调大军集结于德州,德州不下,济南无事,这也是当时多数人的想法。
但张德齐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只怕到时候头重脚轻,保住德州,失了济南。
做为一个秀才,他能接触到的军国情报并不多,但就是凭借着一点点的蛛丝马迹,张德齐就是能分析出这么多东西来,这样的能力,堪称神鬼之才了。
这就叫,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那些死读书的,只是呆秀才蠢秀才,象张德齐这样的,才是中国汉唐时“士”的优秀代表,只可惜,现在他这样的,已经是少之又少了。
他张德齐也有无奈的事,他安排好的事情,却因为岳父一家的擅做主张,还有局势的不明朗而被破坏了。现在一家老小,齐集危城,一旦有警,想逃都不易逃!
万盘打算,都化诸流水,张德齐看着岳父一家人,还有蹦蹦跳跳的儿子,欢天喜地的妻子,一时间,也只能呵呵苦笑了。
“对了!”
岳父想起什么来似的,笑着道:“刚刚从北门进来,在巷子外头见着了大队仪仗,我打听了一下,说是登莱总兵倪宠进城了。”
“他的部下早就进来了,”张德齐道:“军纪很坏,入城没几天,有几桩抢案,还有强x的事,小打小闹的事,就更多了。”
“唉,这也是难免的,现在兵还不如响马,响马好歹还照顾自己人,还不吃窝边草。”
“但愿真龙早出吧……”
和岳父说了一阵之后,张德齐就沉默了,心念之中,也唯有这么一个念想。
出将入相,不过是少年时的梦想,现在只想一家平平安安,守在一起,儿子能平安长大,再见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