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虽夸,老孙头说真话起来也很不客气:“不过后生究竟是后生,德州你摆明车马,人家会去啃这骨头?未免真把鞑子当成是野人了。保定府有总督巡抚,大军云集,防备仅次于京师,人家攻打了没有?现在德州着着两个总兵,一个巡抚,两三万兵马守在城里,鞑子去强攻它做什么?人家做这样蠢事,也不会到如今这种局面!后生,你要记得,鞑子不怕绕路,上两次他们是把河北的地形模清楚了,你看他现在敢深入畿南,到处攻州克府,就是因为上两次他模清了地形,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一次,他们是必进山东,而且以攻克府州,掠夺人口为第一。德州兵马多,我问你,哪里地方要紧,人口众多,财富金帛多,而又容易攻打?”
“济南?”
姜敏被说的汗都下来了,不过他也是极聪明的人,不必多想,已经明白。
他的反问虽不自信,不过孙承宗看看四周自己的儿孙,心里也是暗叹口气……他的儿孙,读死书的多,明世事的少,一个接一个的都只是常人普通人,和眼前这两个都是二十来岁,年轻但都是聪明英察的不象话的年轻人比起来,真的是土鸡瓦狗一般了。
这种不良情绪孙承宗没有保持的太久,他先是轻声赞叹两句,接着就是看向张守仁,问道:“国华,你意下如何哪?”
这个问题,问的有点大。
张守仁向来直爽,对老孙头这样的,更不打算虚与委蛇,当下便是瞪眼道:“山东和登莱打官司,说是我跋扈骄纵,不叫我去山东勤王应战,阁老,这么一闹,我要擅自带兵出境,打好了我没功劳,打坏了我是自寻死路,阁老,换了你如何做?”
孙承宗打从四十岁中进士,选翰林,为帝师,名满天下久矣,大约已经几十年没有人敢这么大大咧咧的对他说话。
吃惊之余,也是看到张守仁眸子里的笑意和一丝狡猾,老头子掀髯大笑,心中有所会意,但也是闭口不言语了。
底下自然是大摆宴席,浮山这里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这时候也是集训结束后没有多久,从十分紧张到放松,也是难能可贵,加上孙承宗一家前来,张守仁临时取消禁酒令,允许大家喝酒,于是酒桌上十分热闹,推杯换盏,所有大小军官都是一一上前,对老孙头礼敬有加,连带孙家的其余人等,都是受到众人的尊敬。
人群之中,也就是孙之洁不大高兴,年轻人爱面子,刚刚被张守仁这么一闹,祖父也盯着看了他一眼,弄的孙之洁心中有了一个大疙瘩,半天也消解不下去。
不管是谁上来敬酒,他也只是斜眼看人,不大理会,没过多久,孙家这个年轻男子不大合群,也不大瞧的起人的印象,也是给在场的人留下了。
“你可来了?”张守仁看到一个熟愁的身影,十分欢喜而且畅快的大笑道:“你这家伙,阁老来了你也这么慢待……为什么来迟了?”
“鱼塘要准备起鱼了!”来人也是熟不拘礼的模样,就在张守仁下手坐了下来,神色举止都十分自然,也是有点大大咧咧的味道。
张守仁对武将,都是称官职或是名字,只有对赶来的这个高大年轻人你我相称,十分亲热,颇有点朋友间熟不拘礼的感觉。
孙家的人,立刻知道这个三十左右的男子不是张守仁的直接部属,应该是朋友客卿一类的人物,也有可能是一个师爷,因为从对答之时,听出来这个人是明显的南方吴地口音。
当时的绍兴师爷已经形成规模,彼此都在大官入应幕当师爷,遇事声气相连,互相帮忙。一个官员,如果不请绍兴师爷那当然是他的自由,不过请了的话,办事就方便的多。
比如一个知府,向上写公启禀帖,是请师爷还是自己写,其中学问很大。自己写,可能不懂公文格式,出了错都不知道,请外行师爷,更加不成。如果上司衙门里头有绍兴师爷当书启,底下自己也请一个,公文叫这个师爷来写,十分方便,遇到事情,还能通报消息给主人,所以这年头,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将,总会请几个南人当师爷,或是当清客,遇到事情可以帮助主人,十分方便。
“还得有一阵子吧?”
张守仁怀疑道:“八月交九月才放的鱼,放晚了小半年,虽然肥追的好,不过这会子起塘还是太早了些。”
“是预备一下,现在已经是月半,打算是再过十天起,得了鱼不管你怎么弄,四周百姓一定得实惠……也是叫大家过一个好年嘛。”
“嗯,说的是,说的是。”
张守仁低头想了一回,觉得对方说的有理,便是答应道:“此事反正是你和钟显哥俩商量去办,鱼怎么处理,也由钟显主持,反正大政方针我是定了,营里不缺这点钱,以叫百姓得实惠最为要紧。”
“好了,知道了。”
两人对答时,旁人都是停筹暂候,孙承宗等人也在浮山转悠过了,对浮山那几百个池塘十分惊奇感叹,同时也知道里头放了几个月的鱼苗,因为一直喂养肥料粪便,所以鱼长的不算小了,老孙头垂钓试过,最小的也有一斤以上,普遍都是斤半到三斤左右,虽不算大,但也不算小了。听张守仁的意思,要是放的早,恐怕平均一塘能起五六千斤鱼,这几百个鱼塘,真不知道能起出多少来!
就是现在这样,一塘两千斤怕也是不止,提起这事,老孙头都是觉着奇怪,凭什么浮山的鱼,也是长的比别处强的多?
这年头养鱼学问可远不及后世,因为人少,河流多,所以一般养鱼的少,打鱼吃的多。山东地方是不比江南,近海吃海,鱼塘更少,倒是孙承宗的河北,不靠海河流也少,挖塘拦河养鱼的要多一些。
但偏偏到浮山这种地方来开了眼界,这和谁说理去?
而张守仁丝毫不把这眼前利益看在眼中,竟是打算不赚钱把鱼惠及百姓去……要知道,这几百塘少说也能弄一万以上的银子,这利润,在很多总兵官眼里也不能算小了!
事实上,事关自己,几百银子也是大事来着!
来的这个高个子男子显然是饿坏了,衣襟上又满是泥污,显是在各处辛苦跋涉,十分劳累,但坐定之后,他倒也不敢失礼,举起杯来,对着孙承宗笑道:“阁老,晚生敬阁老一杯。”
“后生且坐,老夫饮了。”孙承宗现在对浮山这边的所有人印象都十分之好,所以在对方举杯时,自己就已经举起杯来,并且已经将酒饮了下去……这样对方就能饮洒,并且能早点坐下去了。
这样体贴,并且不摆老年人和阁老的双重架子,这个敬酒的青年人也是十分崇敬,因又向孙承宗礼敬道:“阁老声名,远扬天下,今能相会,实在是晚生之幸事。”
适才他进来时,和张守仁对答,十分狂放,此时连饮两大杯酒,但却是声气十分恭谨,适才那副狂生样子,倒是消失不见了。
张守仁笑道:“阁老,不要被他的样子蒙蔽了,这厮十分骄横无礼,在末将这里,可是没有人能为难他,阁老在此,今后要替末将撑腰了。”
这算是半真半假的请孙承宗留下,要是承平时节,一个游击延揽一个前阁老留下,就算是做客,那也是太拿自己当人物了。
但现在所有人都明白,清军入寇,山东很可能保不住太平,不要说济南了,德州也未必就稳如泰山。
消息一旦传开,还不知道多少人往登莱这边来避难,甚至是到兖州,甚至是到南直隶!
孙家得张守仁恩惠,现在已经阖家平安,并且在胶州和浮山营这边都安排了住处,孙家的家财已经散尽,张守仁把孙府每月开支都接了下来,每月二百两银子的规例,从买菜钱到给奴仆的开销,都是包括在内。
这样的开支,真正豪阔官绅是不看在眼里的,也不够用,对孙家来说,不丰不俭,宜乎酌中,倒是十分相宜。
银子不多,安排的住处不是很大,但处处是显的很用心思,这就十分难能可贵了。
这么大人情,加上战局变幻不定,张守仁才能大胆请老孙头留下。
“嗯,这个……”
孙承宗还真是没拿定主意,他一个帝师阁老,留在一个游击的营中,确实是有点骇人听闻。当年复社张薄是曾经和刘泽清相交,但刘泽清在当时已经是副将,并且拥兵过万,霸据曹州一带,是一个大军阀了。
而张薄虽然是复社领袖,名满天下的大名士,但官毕竟做的不大,根本不能和孙承宗相比。
虽然对浮山印象极佳,但孙承宗此前的打算是到莱州府暂居,或是干脆到登州去。
难得出外,不如多见识几个地方为佳。
现在张守仁这么盛情挽留,他是有点踌躇不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