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开始下起雪来。
腊月新年前后,下雪是好兆头,虽然在此前下过两场雪,但雪落的不大,覆盖在地里的效果不好,现在这场雪,来势不善,起初是干雪子儿,洒在瓦上,地上,砖头台阶上,门前的大旗上也是落了一层薄薄的雪,尽管风很大,但湿雪浸透了旗帜,还是把大旗压落了下来。
没过多久,雪子儿就变成了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声息的雪片,再下来就是变成鹅毛大雪。
从张守仁出了节堂的门,就是借着刁斗上挂着的风灯亮光,看到漫天飘落的大雪。这样的雪势,明天一早,势必就是齐脚脖或是更深的雪落在地上,虽然会给人带来一些不便,但田间地头可以被雪覆盖,会冻死害虫,滋润田土,所谓瑞雪,就是如此。
这几十年来,打从万历中后期开始,明朝进入了长达几十年的小冰河时期,夏天少雨,干旱,冬天干冷,无雪,这样田地缺乏润泽,来年夏天又会有虫害,作物容易被冻死。
在冰期厉害的时候,北方一些地区绝收是常有的事,特别是固原宁武大同等山西和陕北的边军军镇,原本在正常年景时,他们不仅能粮食自给自足,还能上交一些给朝廷充实用度,等小冰期一开始,不仅不能自足,还年年饥荒,需要朝廷不停的赈济,到天启崇祯年间,边军卖儿卖女卖老婆才能不被饿死,这样陕西一带大量的边军参与到反叛之中,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现在张守仁的感觉,这两年的年景比起传闻中的似乎不大一样。当然,他也不是很清楚这其中的原因何在。
其实崇祯的命运不济。
在崇祯十七年这倒霉催的皇帝吊颈死了之后,小冰河时期就正式结束,到顺治年间,年景就一年比一年好了。
当然,这也成为御用文人说旧朝无德,称颂新朝德政感动上天的有力证据。
大雪之下,张守仁只是步履欢快的走着,冰冷的雪花落在身上,反而是叫他感觉十分的快意,舒服。
这样的大雪,诚然会带来一点不便,但是和来年的丰收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的住处,就是在军营北边,是军营和胶州城中间的地方,择了一个靠小河取水方便的地方,立起了大片的房舍。
当初修筑的时候就是打算做军官的家属区,所以简直是和军营一样,四周是帮统和哨官们的住处,是两进的小院,再往里就是贴队和队官们的院落,一般是三进或是加一个套院,房子就是有二三十间,很宽敞了。
张守仁自己的房子也并不大,他新婚后也就夫妻两人,加两个大婶帮助家务洒扫庭院,两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帮着云娘做些细活,再加外院一个老张贵和一个厨子,两男四女,一共才六个仆人,对张守仁的身份地位和财力而言,尽管他自己觉得六个人伺候自己夫妻俩已经够奢侈啦……这后世就是身家亿万的也不一定有这么多人伺候!但在这年头,五六个仆人的水平,也就是二三百亩地的小地主差不离,但凡有几千两银子身家的,养十几二十个仆人也不是没有,反正这年景,能吃碗饱饭的条件,加几两银子,就能买一个活生生黄花大闺女!
在浅浅的积雪中,张守仁踩着咯吱咯吱响的积雪,也是终于来到自己家的院门前。
这里也和别的院落没有太大的区别,一般的黑色门首,虽然按他的品级是能用朱门,也就是上红漆,但张守仁觉得无此必要,也就省了这个功夫,黑门铜环,三层石阶,风檐下挂着两盏灯笼,上书一个“张”字……这个时候,其实时间也还早,距离头更还有一点儿时间,但当时的人习惯早睡,如果在高处往下看,四野寂寂,城乡之间全部是一团漆黑,只有积雪之上,与星光相和,露出一点儿雪白,所有的房舍,都是一头头野兽一般,趴着蹲着,横亘在人的眼前,只有少数的富豪人家,在这个时候这种天气,会在放着炭火铜盆的大暖厅里,叫一班小戏清吟低唱,清客相公和至交好友围着席面饮酒做乐,把外头的酷寒和大雪当成一种乐景和景致,一般的普通百姓,在这个时辰早就酣然入睡,早早上床来恢复经历一天辛苦劳作后的疲惫身躯,在张守仁的麾下,虽然俸禄饷银高的惊人,但在张守仁这个上司的带领下,浮山军官团还没有人惦记着享乐……孙良栋惦记着买几个歌妓当妾侍,以他的收入买一个连都够养活了,但当时只是张守仁向他冷冷一看,结果这厮就是怂包软蛋,提也不敢再提了。
倒是张守仁知道不能一直叫部下当和尚,于是替他提亲,说和的是城中一个书礼世家的小姐,虽然是庶出,但这也是以前孙良栋想都不敢想的姻缘,因为这事,过年时张守仁宣布没有年假,全营戒备时,这个脾气阴狠暴燥兼有的军法官格外卖力,就是这样的天,恐怕还是在军营里巡营。
至于别的队官,因为浮山清简朴实的作风,所以也没有贪图享福的人,这一路过来,家家户户都是灭着灯,连门前的风灯都吹熄了的也不在少数……能省一点是一点,现在是富贵了,但时间很短,那种生硬的俭朴作风,各家的媳妇是当家娘子,可还真没有忘记。
在张守仁叩动自己家门环的时候,四周隐约传来几声狗叫,不过很快被喝止了,然后就是传来脚步声,拉动门栓的声响,接着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张被灯笼的烛光映的通红的笑脸,一下子就出现在张守仁的眼前。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云娘身上披的,是张守仁给她特别设计的睡衣,用的上等好布和棉花,叫人精心缝纫出来,款式模样颇具现代风格,穿着方便,也不臃肿,不象这年头婶子大娘和大姑娘小媳妇全一样,一到冬天,都是重沉沉压人的大棉袄!
云娘穿的这一身,是粉色的布袄配鲜红色的小碎花,合身也修身,穿着格外娇俏可爱,也显身形,虽然过了年才十七,但身量长的很开,个子在当时的女孩子中算出挑的,腰身在这样的衣服下被衬托的很细……盈盈一握的感觉。
配着洁白无暇,吹弹可破的脸膛,再加上充满惊喜的笑容,眼神之中,也是明显的笑意盈盈……张守仁看着这样的玉人,自是感觉自己都快被融化了。
“眼看都要三十了,难道我还在外头过夜?”
张守仁看也不看,向后挥了挥手,笑道:“你们几个安心去休息吧,明儿继续要早起的,我要巡看营房,你们统统都得跟着。”
“是,大人!”
在后头是内卫队的几个人,都是近身擒拿格斗和护卫术练习的很好的一组人,也是王云峰派出来给张守仁当贴身护卫的几个,不管是在军营还是在别的地方,又或是在家,这一组护卫是二十四小时昼夜不停的护卫着。
不过现在显然不需要他们的保护了,有一个排的人保护着这个营区,一个什在门口轮班,两个什轮流巡逻,护卫的家属区十分安全,根本不必要担心什么。
听到张守仁的指示,护卫头儿也是轻声一笑,并没有过来向云娘问好,直接就带着人走了。
听着皮靴踩在积雪上的囊囊声响,张守仁伸出手,将眼前这个美丽的人儿往怀中一揽。
一股温暖和淡淡清香夹杂的感觉,令得他整个身心都放松下来。
云娘则是把头埋在他的胸前,轻轻摩擦着,感觉他的心跳和胸口处的暖意,心里也是觉得平安喜乐,十分快意。
“你呀,”张守仁模着她的秀发,责怪道:“不是和你说了,叫你早点睡,平时在家里时,都是早早就睡着了……我可不一定忙到什么时候,天天等我,何苦呢。”
“我就乐意!”
云娘现在也是敢小小的发一下嗔,展露一下女儿家的小性子和脾气了。
在一起的时间久了,熟悉了,自然也不能象对什么大人物一样的对张守仁,夫妻之间还小小拌过几回嘴……当然,都肯定是没多久就解决了。
新婚夫妻,在一起自然就十分亲热了,根本不需要一方刻意退让,双方都是不忍心真的和对方生气,争吵。
况且,云娘在家务上是操持的井井有条,不需要张守仁操一点儿心。
每天早晨,是三四样十分清爽可口的小菜,配着稀饭馒头,张守仁虽然算南边的人,但对山东的北方吃食倒也接受的很快……每天都是花样翻新,烙饼都从来不带重样的,有这样的小妻子,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唯一叫张守仁心里有点不自在的就是年龄,还有云娘一直守在家里,怕她寂寞。
两个人回到上房中,云娘亲自给张守仁先打来洗脸水,热腾腾的毛巾擦了把脸,整个人精神起来,然后又用铜盆打来满满的一盆热水,云娘蹲下来,给张守仁除掉官靴和厚袜子,替他洗起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