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华将军看来还颇为忠义,很识大体。”
“嗯,就是,就是……就是有点愚忠之感。”
“这倒不一定,或者就是小心谨慎,为武将者,能练出这些兵马,再有敬惧之心,前途才不可限量矣。”
李鑫和张德齐差事在身,未得张守仁吩咐,也不便擅离,在浮山众将拱卫着张守仁下城楼的时候,他俩也只能跟在身后。
听到浮山人的对话,两人也是忍不住轻声议论起来。
此时最后一抹阳光也沉入黑暗,在济南这样的大城之外,原本是有不少民居依城墙而居,近郊之中,村落极盛,甚至是市镇模样,要离城十几二十里后,村落城镇渐渐稀疏,才成为普通市集模样。
但今天这种原本一年中最热闹的这一天的晚上,城中寂寂无声,也很少灯光,只有浮山骑兵还在打着火把巡逻,只有王府之中和少数富户家中有丝竹管弦之声,看起来也十分热闹,有一点过年的样子。
城外则是一片漆黑,一点儿光亮也瞧不着。
胆小的人,在这种时候看向城外,怕是要吓的不轻。城池外头,也不知道潜伏着什么危险,如同一只亘古巨兽,正在择机冲入城中一般。
在这种时候,为安人心,每个几个城垛都是生起一堆火来,多多生火,迷惑敌人不知城头兵马数量,也能方便巡城兵马间隙时取个暖,驱除一上的寒气。
城墙下头,步队和少量马队已经归建,每一个时辰就会有部队去替换还在城中巡行的同袍,所以大伙儿都在抓紧时间吃饭。
工兵营已经在东门附近建了十来个能容三四百人同时就餐的饭堂,搭建的速度极快,木制框架,然后蒙上皮子,再盖上油布,地上铺上草束和木板,简陋而又暖和的大饭堂就算建成了。
紧靠着城门附近就有这么一座,士兵和将官们都是排着队在打饭,只有队官一级才有亲兵在身边,并且吃食待遇上略有一些不同。
每个士兵都领到一些肉食,夹着肉的大馒头热气腾腾的,还有一木勺的上好烧酒,闻到酒肉香气,所有人都是眉开眼笑,十分开心的模样。
见到张守仁,大家都是一碰脚,行一个军礼便算完事,有的老人,官职虽不高,但却是能够得上和张守仁说话,当下都是笑着道:“大人,来和俺们一起吃点吧?”
听到这话,济南府城中的人都差点把眼珠子掉下来!
堂堂游击,几千精兵的将主,和你们一群小兵一同吃?也亏这厮能张的开这张嘴,有这天大的胆子说这样的话。
“不了,不了。”张守仁却是十分和气,只摇头笑道:“我要去看看受伤的弟兄,你们可劲造,年三十的带你们出兵放马,恶仗一场,吃食不够好,慢慢给你们找补吧。”
今晚这一餐,人人有肉菜,有酒,在大明官兵里就算过年吃饭也就是最顶级了。鲁军待遇一向很差,半年不关饷都常有的事,过年时将领都赌钱耍乐去了,谁管你小兵有没有年夜饭可吃?
两相对比,这差别可就大了。
一群济南人,包括李鑫和张德齐在内,都是在黑暗中隐住身形,但都是忍不住点头。所有人都是若有所思,大约都明白了,为什么这些浮山兵军纪如此森严,张守仁对他们的指挥也是十分顺畅,如臂使指,这其中的道理,可能眼前的一幕就能说明一些吧。
“咱们刚进城,吃的还是自己,又没补给,有这些酒肉也够好啦。”
“是啦,多谢大人了。”
“俺明早是辰时的值,下了值要补觉,在这先给大人贺年了。”
“大人新年发财,万事顺心啊。”
“给大人贺年。”
从这些小兵群中走过去,人人都是善祷善祝的模样,这些兵,不仅能打仗,割头时凶神一般,此时说话却都是文绉绉的,一看就知道,都是能识字的人。
这种事情,在济南府的人看来简直是颠覆,是不可想象的神迹。
明朝读书人是一百人里头有五六个,其中有一些是奔着进士去的,只读典籍。有一些则是识字当学徒,为的是能写招牌幌子,能记帐,不当睁眼瞎。
普通百姓人家,中层以下的,特别是农民或是军户,一百家里也出不了一个读书识字的。
张守仁这里,一百个当兵的九十个都是识字的样子,最少从话风里听的出来,不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睁眼瞎。
这种事,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一群济南府的随员都是使劲的晃着头,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眼前这些事,实在是太诡异,太不可思议了。
“发财发财,大伙儿发财。”
张守仁并没有刻意停留,只是不停的和大家打着招呼,所有人都是想拥过来,眼神中也是对他毫无保留的热爱的尊敬,这种威望,实在是得来不易,让人觉着十分的可贵,也是令人觉得珍惜。
他心中十分感动,这些浮山子弟,来自登莱一带的子弟兵,已经与他恩义相结,是成为打不散的最忠诚的部属了。
从人群中走过,也就二三百步后,四处就是黑漆漆的一片了。城中到处是一片黑暗,就算路过民居时,明明里头可能有人,感觉得到,但就是一点灯火也瞧不着。
不少人家,可能连举火也不敢,只是吃点冷食就过年了。
“城中要尽快安定下来,战乱之苦,无过于此。”
张守仁大步流星,看着眼前情形,也是十分感慨。
沿着往城门的大道,往里走了半里,就是临时征调的野战医院所在的地方。与别处不同,这座院子套院子有五六十间房的大宅里到处都是灯火通明,戳灯,气死风灯,火把,一盏盏灯火把院落照的雪白透亮,门前有一个排的士兵站岗巡哨,见是张守仁来了,排正目和副目都是连忙迎了上来。
“不要闹虚文了!”
张守仁不理他们,直接进了院落。
这里是一个告老京官的宅邸,大门仪门进去就是正堂上房,五开间的正堂高大轩敞,此时正做了放置伤员和临时手术的地方,张守仁等人进去时,几个医生正在做着一个手术前的最后准备。
这间房里,全部是用通明透亮的琉璃灯来照明。
张守仁曾经想过要制玻璃,他对玻璃的制造原理也了解一些……原材料更是现成的,但现在手头不缺银子,贸易没有开展,以胶莱一带的购买力根本消耗不了太多的玻璃制品,实力没有充实之前,擅作一些自己不能掌握的货品,带来的可能不是财富,而是祸患。
现在他的实力够了,玻璃制造也会尽早提上日程,房中这些琉璃灯,不过就是一个先声。
灯影极亮,很多站在外头的人都被晃花了眼。
这个时代的人,很难见到这样的亮度,为了手术,这间上房里最少挂了三四十盏灯,就算如此,对医生来说,其实还是不够的。
正中接受治疗的是一个火铳兵,十几颗细小的弹丸击中了他的胸月复之间,细微的创口不停的流出鲜血,几个军医身边的医护兵在不停的用细白的纱布擦拭着这些血痕……光是这样,就已经叫很多外人觉得不可思议。
这年头的棉花亩产二十斤都很正常,全国还没有普遍的推广种值,在山东也就是济宁一带有条件种值,产量也还有一些,除此之外,就是松江一带的种值比较普遍。
但相对于需求来说,棉纺织品的数量肯定是严重不足的,雪白的纱布,就这么一团团的用来擦着军汉身上的血污和汗水,一块块的就这么丢弃了不再能用,一群济南土著觉得自己的心都在颤抖。
这丢在地上的是一堆堆的银子,毫不夸张!
但有识之士心中是明白,丢掉的是银子,捡起来的却是人心!
在通明的灯光下,几个军医先是灌制了一些药在伤兵嘴里,然后就是用镊子不停的夹出小小的铅子来,八旗汉军使用的弹丸没有标准,有大有小,细小的比豆料还要小些,大的又比花生还大一些,浮山这边的弹丸有一定标准,士兵都按时间发给工具来锉磨弹丸,对火铳手来说,日常工作很大一部份就是制造弹丸和定装火药。
对普通的明军和八旗来说,这样的工作量也是不可想象的。
精锐之分,军队的代差之分,就在于此了。
用镊子把大小不一的弹丸夹出来,然后清洗伤处,一次又一次,然后敷上药,再用重重叠叠的纱布把整个胸前都包的严严实实。
中医外科,也并非一无是处,镇痛,消炎,生肌,止血,虽然在理论上可能不成体系,有错漏甚至荒诞的地方,但成药方面,绝对是有相当的灵验。
别的不说,云南白药这样的草药,在止血镇痛等诸多方面,绝不会比后世任何一种西药要来的差。
张守仁在山东甚至河南、河南招致来的有大名气的外科医生,加上诸家家传的止血等外伤用药,在此时看来,确实有效验。
这个士兵虽然还是昏昏沉沉,但血已经止了,外伤得到清创治疗,底下只要挺过发烧等关口,一条性命就是捡回来了。
张守仁的宗旨便是以最大可能,救治每个士兵,老兵对他来说是比真金白银要宝贵的多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