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弱已经派驿传出京了。”
当天晚上,薛国观还是在那间小书房里,拽着自己胡子,颇为苦恼的对着林文远道:“皇上就是信他的,叫人无可奈何。”
老薛这醋吃的十分厉害,但这也没有办法。
皇帝对他也是信任的,但就是把他当政务干才,军务上就只信杨嗣昌一个,搞的薛国观十分无奈。
他看重张守仁,一心提拔,肯定还是想叫崇祯高看一眼,俺老薛也是懂军事的,不然如何能栽培出这样一个厉害的将领出来?
但杨嗣昌也不是善茬,济南现在转危为安,这厮楞不承认,丘磊是总兵官,右都督,还有什么勋、阶,将军号,随便哪一重身份都能把张守仁压的死死的……这厮一入济南,最大功劳肯定就是他的了。
其实最好办法,不过就是叫曹州刘泽清不要缩在后方不动,主力往北威胁济南,清兵面对坚城,后有刘部大军,强攻的可能性为零。
从德州调兵,二百里距离对一支万人大军就是十天以上的路程,谁知道德州会不会再出事?再者说,真等他们赶到济南,十来天功夫,清军主力早不知道转进到哪儿去了。
“奸臣误国啊。”
长期在京城厮混,林文远海边军户兼货郎的那一点小家子气早就不翼而飞了。现在的他,长衫绸袍,一顶镶着翡翠的暖帽,手上腰间袍子下摆上,都是一些精致而值钱的饰物……一副雍容华贵的气度神情和打扮。
可怜一个军人,每天在官员和商人之间应酬,不得不把自己打扮如此模样,也真的是难为他了。
好处就是浮山的军情处的情报网络,每天都是在稳定而有序的发展着。北京在当时就是全国的政治和军事重心,是一座超级城市,人才中心,军事重镇,粮仓,商业中心等等。最要紧的,就是情报交流中心。
有林文远这个长袖善舞的领导者在京城编织情报网络,在京师往浮山的沿途设立情报点,从确定地点,到挑选人手,制定规则,林文远看似在京城享福,其实劳累之处,远在普通的队官之上。
这也是郎舅至亲的好处了,这样的苦差事,交给别人放心不放心两说,能力和信任这两块都不能尽善尽美,张守仁也只能继续叫自己的大舅哥在京师捱着了。
淡淡附合了薛国观一句后,林文远又很笃定的道:“大人不是坐困愁城的那种人,现在的济南,一定在他的掌握之下,请阁老放心好了。”
“好吧,也只能等消息了。”薛国观十分无奈,苦笑道:“这件事过去,你们家大人一定要被重赏了,他也得来京师接受任命,到时候老夫一定要瞧瞧,被文远你如此推崇的人物,究竟是什么样的豪杰之士。”
……
……
豪杰之士张守仁,此时正暴跳如雷,对着大票部下和济南总社的人,大发雷霆。
“粥铺一共几个?说!”
负责粥铺的先是后勤部门,然后就是仓储处接了手,同时是济南总社的人配合,进城就这几天,大家事情都多,能做到继续施粥就不错了。
“回大人,一共是十一个。”
“十一个……”
张守仁手中皮鞭,在空中虚抽一下,吓的在场的浮山人都是浑身一哆嗦。
大人在练兵之初,那军棍和小皮鞭可是从来不饶人,一手带出来的老亲丁队的人,身上怕是现在还留着这些鞭打和军棍抽打的伤痕。
不过张守仁还是把皮鞭放下了,现在的浮山已经有各种条例军法在,不需要他这个主将亲自动手了。
“粥铺要加,流民有十几万人,十一个粥铺不是救人,是害人,是吊命,是给人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使人不要闹事罢了。早晚两次,不干不稀的,几万人排队,挤死的,被越拖越瘦的然后饿死的,冻死的,每天都有过百具尸体推出城去,你们在一年前也是贫家子弟,自己试问一下,你们稍微懈怠轻忽,就有这么多人死去,都是有家有口的良善百姓,于心何忍?”
这些流民,多半是从河北或是河南过来的,河南来的那是老熟人了,这几年河南是十年九灾,流民百姓进入山东的很多,不少人已经在济南混了几年,城里城外卖力气的活都是他们揽下来了。
但他们是外乡人,城中一套房子,三四间的陋室也得好几十两,乡下的村落不是外姓人想住就住的,况且就算乡下房子因为这些年的通货膨胀也是涨上去不少,一套农家小院少说也四五十两银才置办的下来。
没法安家,就始终是飘萍一般的没根没基,平时赚点辛苦钱,到寒冬腊月没有什么活计了,也没攒下钱来,就只能跟着一起到粥厂领粥,侥幸过了一冬了,一家子第二年再继续辛苦熬活,能活一年是一年。
河北来的多半就是新人,因为战火逃难来的。
当时的中国还是标准的小农社会,乡土意识还是比较重的,本地人遭难了,自是不能怠慢,但外乡人流落至此,也就含含糊糊,好歹立几个粥棚就得。
这种思维上的落后也不好叫人说什么,毕竟农业社会和公民社会是两码子事,再者说中国人也够不错了,乞丐流民上门,好歹不拘会舍一点饭给人家,急人之难如自己亲人的,到底是哪个社会也不多见。
但流民拥堵在几个粥厂跟前,这带来的问题就大了去了。
拥挤死人,体弱者领不到粥被饿死的每天都有几十过百,加上人一拥堵,就会生疫疯,幸好现在是隆冬时节,那些流行性强的疫疯没有办法传播,要不然,这乐子可就大了。
要是张守仁知道,清兵因为被他堵在城外而逃了天花一劫,还真不知道是做如何表情了。
“下官等知错了。”
被张守仁教训一通,他的这些部下也是面露惭愧之色。到底是质朴的农民兼军户出身,最下等人的身份烙在骨子里头,被人欺凌的日子还没过去多久,张守仁一番话就很轻松的打动了他们。
便是济南府中总社的士绅们,也是面露惭愧之色。
这年头,精英人才全部是儒家的读书人,有好有坏,坏处不说,好处就是最少得把孔孟的仁德之说当一面大旗给扛好了,时日久了,固然俗世污染,但心底里一点底线还是有的,被张守仁这么一说,大家脸上都是讪讪的,实在不好意思。
当下便由一个总社士绅表态道:“城中米粮尚多,有大人在,粮道也未断绝,昨儿晚上青州那边还过来不少货物,大人放心,我等回去后,再多捐米面来便是。”
义勇总社供给的军需物资是商会协理接收和分配,不过这种纯粹的善行商会和军队是不好接手的,张守仁点一点头,道:“各位最好立个善局,立下制度确定人手,粥铺最少要有二百之数,碗中立筷子不倒,体弱者,由人帮着代打,发放到手,有病者,必须立刻医治,不能耽搁。”
这些举措,也是防止天花在城中传播,当下众人便都答应下来。
“已经得病的,需要隔离治疗,不能乱走,衣服物品全部收缴在一处,绝不能任意接触。”
防治传染病,无非就是隔离治疗。
“我们即刻就去办。”
浮山风气,令行禁止,交办事情,绝不拖延,张守仁一下令,在场的浮山部下立刻就都是动作起来。
但,现在做已经颇有些晚了!
初六日过了午时,城中流民就开始慌乱,而普通百姓,又是家家户户都关门闭户,不敢随意外出。
比起乱兵,天花的可怕性也并不低一点儿,消息一传开,整个济南成为死城,也并不出奇。
好在总算发现及时,在城中一角辟了地方,军士禁绝内外,浮山军医和城中医生被紧急征调在一起施治,病患物品和衣服一律焚烧,并且隔绝内外没有必要的往来,连吃食都是成车的送进去,如此这般,好歹是把大局给控制了下来。
……
……
“多谢将军,济我活我济南军民。”
这一天在奔波了十几处地方,巡查了过百个新立的粥铺后,张守仁和朱恩赏等人都是累的全身无力,找了一个还开门的酒馆,要了点花生米,猪头肉什么的寻常小菜,打几角酒,就在那榆木所制的小饭桌上,开怀畅饮起来。
虽然接触才几天,不过朱恩赏是宗室中的异类,为人和气,没有宗室的臭架子,也不象普通宗室那样蠢的不可救药,这几天,施药救人,他也出力不少。
要是亲郡王可能还不方便做这些事,但一个镇国将军,也就是山东宗室少了,换在河南,一个府可能就有好几百。
此时他用感激的眼神看一眼张守仁,情谊十分真诚。
自知道疫病流行之后,这个镇国将军也是率着自己家人,奔走出力,居然还能见到这样的宗室子弟,张守仁也是十分感慨。
“朱兄说的哪里话来,此是我职份事耳。”
“将军职份是杀敌,救济生民也是份内事了?”
两人已经是兄弟相称,说话倒也随意,张守仁挠了挠头,摊手道:“大人们不管,俺们来管也有错了?”
“无错,无错,是我大明的官员实在是太叫人失望了。”
想不到朱恩赏平静的脸孔下也有愤青的一面:“要是此役过后,国华你能奉旨留驻济南就好了。现在的官员,贪污弄权可以,但真正能做几件实事的,我苟活三十年未见其一。与你相比,猪狗耳!若你能留在济南,如现在这般掌权,最少我济南数十万军民,受惠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