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清军尚在畿辅之内,虽然已经是徐徐退兵,但威胁仍然无日不在,京师仍然在戒严之中,自去年秋冬时清军入关以来已经好几个月的时间,明军未尝一胜,已经被人打的如筛子一般,到处都是千疮百孔一片狼籍,军心民心,包括帝心在内,都是十分的沮丧灰暗。
过年时,北京城里头除了一些没人心的勋戚富商之家还算热闹,整个京城,都是笼罩在一种极端沮丧和不满的情绪当中。
今上御极至今,先是闹流贼,然后就是隔几年东虏进来打草谷,每次东虏入关,便是闹的整个北中国士民百姓梦魂不安,而官兵王师,战不能战,守亦不能守,州县数十,人家轻松攻下,除了保定等几个大府外,就没有哪个城池敢说是安全的。
在这种极端压抑痛苦的情绪中,前几天还传来德州的鲁军全师覆灭的消息……听说皇帝听了,连摔了好几个杯子,连杨阁老都吃了排头,被训斥了好几次……德州鲁军主力全失,这调派是杨阁老的首尾,关系当然月兑不得身,虽然尽可以推到前方将士身上,但调度无能,这一条也是怎么也推不掉的责任了。
内阁被责,兵部被责,督抚们战战兢兢,民间自也是十分惶恐惧怕,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之下,捷使一至,就立刻轰动九城!
京师戒严尚未解严,永定门每天也只开两个时辰,方便军民人等外出,也是给城外的菜贩子打柴的卖鱼的进城来……北京城平时就有过百万人口,在这种战乱的时候,进城避兵灾的流民更多,要是断了柴薪和菜蔬也是了不得的大事。
只是开城门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战战兢兢,十分害怕。
瞧着捷使一至,永定门的守门把总便是脸上放光,原本那畏缩的神气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当下挺胸凸肚,喝令着把半掩的城门全部打开,看着三个骑兵飞驰进去,才笑眯眯的模着胡子,琢磨道:“浮山营,张守仁?这可真是从来没听说过,嗯,得找人打听打听,能大破东虏,好汉子,好汉子啊!”
而放眼四周,城门附近的百姓,士绅,商民,甚至是衣食无着的流民,都是十分兴奋的模样。崇祯年间,天灾不断,老天的事情谁也没法子,怪皇帝吧,皇帝还真没失德的地方,可流贼和东虏这两样,绝对是士绅百姓的心头大患,流贼一直在河南和两湖、陕西一带闹腾,没进过北直地界,所以伤痛不深,而东虏却是北直到宣大蓟镇一带百姓士绅商人的心月复大患,隔几年闹一回,死在东虏手中的,被掠走的,不知道有多少。
向来官兵只败不胜,前几天才刚折损了两万多兵马,全城人都心情灰暗,今日终见捷使,真的是有久旱逢甘霖之感!
当下沿途的大道两侧,不少人都是兴奋之极,读书人向天而揖,喃喃而语,普通百姓,便是有不少念佛的,甚至有一些,可能是有家人死在东虏手中的,竟是对着几个捷使跪了下去,眼神之中,也满是泪花。
“该死的东虏哟……”
看到这样的场景,守城的京营把总眼睛也是发酸,不过,叫他老人家立志打东虏也就罢了,当下心中只是对浮山营更是好奇起来,毕竟能打败东虏的兵将,在大明实在是太难得,太难得了!
永定门前的景像,也是很快在正阳门前又重演了一次,从正阳门进去,就是正经进了京师内城范围,然后沿着御道边侧一路急驰,很快便是到皇城范围,原本该送到兵部的捷报,却是一路进去,直到宫城门前,而宫城内外,早就收到消息,太监、官员、吏员,杂役,皇城并宫城之中,不知道拥出了多少人,天街之上,到处都是闻风赶出来的各部的官吏们。
等太监接了捷报,几个报捷的将士才从马上翻倒下来……也是实在骑不得马了,身子已经是接近瘫软,下马之时,差点就立足不住,至于三匹马的身上,正月天寒,但马身上都是汗水淋漓,还不知道是一气跑了多久。
“扶着点,扶着点……”
“好汉啊,这一气跑了多远?”
“打京师到济南,小一千里,几十个驿站,换人不换马,前个早晨动的身!”
“好家伙!你们可是真不要命了哇。”
“没办法,一路上有东虏,北虏,还有趁机起势的响马,不赶快抓紧,出了事就耽搁报捷的大事了。”
见三个报捷的差官都累的要软倒,一群瞧热闹的皇城小吏将他们扶着,有好酒的从身上掏出酒葫芦出来,给每人灌了两口,一刻功夫过后,这三人才渐渐回过劲来。
从济南到北京,平时两天半功夫到已经算慢了,朝廷有加急信使,一天六百里很寻常,但现在是兵荒马乱的时候,有的地方不通,有的地方驿站被破坏了,有的地方有响马劫道,所以两天半功夫赶到京师,实在是真的搏命了。
“这算什么!”
“我等奉游击大人将令,岂能畏首畏尾?”
“军人原本就该奉命而行,岂能想那些有的没有的?养我们百日,用我们不过这两日,怎么辛苦,也是值得。”
被众人围着夸赞,虽然是小吏们上前,官员们多半袖手看着,但脸上的赞赏也是抹杀不掉的……大明朝官员到现在积习难改,还是金马玉堂的翰林最贵重,军汉最下贱,有眼前这种待遇,还是因为这捷报太过难得的原故。
而在这三个将士心中,秀才相公就是文曲星,举人就是天上下来的老爷,眼前这些却全部是乌纱银带官靴的大官,个个都是两榜进士,如果不是这趟差事,哪有这种机会?
原本他们该战战兢兢才是,但心胸之中,却偏有一股子傲气,使得这三个浮山将士,在这些官员面前,仍然保持着相当的从容和自信。
说的话,加上仪表风度,还有辛苦送捷报的事实在眼前,这就使得众人十分信服了。
“说是浮山营的兵,将主是个游击,叫张守仁,仁兄,听说过没有?”
“隐约是听人说过,似乎是登莱刘军门的弟子。”
“怪不得了,刘军门为人方正,秉正不阿,出这么一个武将门生来,也就不足为怪了。”
“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有件趣事,各位仁兄想不想知道?”
“这自然是要听一听了。”
“就是,今日见捷报传来,斩首过千啊,多少年也未有这么厉害的武将,有什么趣事,正好可以用来佐酒。”
“好的很,请各位做个小东,我来给大家说说这张将军和山东镇总兵丘磊的一段趣事……我们便宜坊去如何?”
“何消多说?”
各官都是满面春风,十分高兴的模样,同时也是议论纷纷,定下一会下值后喝酒的地方。京官清苦,就指着冰炭敬贴补家计,但从去年开始京师戒严,地方官员来京述职的事就基本上停止了,没有人来,交通信息也难通,冰敬炭敬都停了,一家大小日子都难过的很,现在东虏有退出关外迹象,而又有捷报在眼前,自然是要凑个小东,一起痛饮几杯,去一去心胸中的晦气,一浇胸中块磊。
“你们在这干什么?”
正说话间,一个兵部的六品主事,带着几个小吏匆忙赶了过来,一看到三个浮山兵就在这里歇息,顿时就是气不打一处来,当下便是喝斥道:“你们好大胆子,报捷直接报到宫门口来了,谁教你们的规矩?”
“不懂,”为首的是个浮山排正目的打扮,此时笑的十分憨厚:“大人您是干吗的?俺只是奉俺家大人的吩咐,给皇上报捷……这好事儿得教皇上知道,大人您拦着,是不是和皇上不对付?”
“噗嗤……”
这话说的,配上那人畜无害笑容,在场的官吏们都是面色古怪,实在忍不住的,便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你……你好……”
说话的是兵部职方司的主事,在兵部也是有位置的人,在后世算是司局级的干部,位不高而权重,不要说眼前这小小的武夫,就算是张守仁亲自来了,按以前的规矩,在职方司大佬面前都得下跪请安,然后才能领到敕令告身,职方司,就是兵部的组织处,负责管理武官升迁授职,最为清贵拉风的职位,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却是被一个小小差官给羞辱的……偏生人家不是有意,只是不懂规矩,这主事大人气的发昏,却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人家不过是不懂规矩,而且报捷心切,老兄就不必太讲规矩了吧。”
“就是,法理不外乎人情嘛。”
“杨阁老主持中外军务,这些天没有一个好消息,今日好歹有大捷捷报,虽然这报捷程序不对,不过阁老可不会不高兴罢?”
“天心民意都喜欢,阁老怎么会不开心呢?”
说话间,也是有好些个官员围拢上来,接二连三,劝慰中带着一些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