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恩赏虽满月复心事的样子,也是忍不住失笑道:“怎么你每次见我,都是酒鬼转世一样,听说你平时在营,可是滴酒不沾的。”
“废话!”
张守仁斜眼看他道:“居上位者,难道不以身作则么。只有遇到朱兄,才能略月兑形迹啊。”
这么一说,朱恩赏忍不住哈哈大笑,摇头道:“喝酒的话,叫张兄说出来居然有股心酸的感觉,这也是人间奇事。”
说是这么说,不过他也知道张守仁所说的是事实,文武官员,不论上司还是平级,都是彼此勾心斗角,那个酒是没味道的,浮山众人,全部是属下,更不可能放开形迹了。
也就是朱恩赏这种闲散宗室,没有利益冲突,倒能做个朋友。
张守仁也是珍视这种感觉,叫内卫隔的远远的,不要跟的太紧,拉着朱恩赏大呼小叫的,就是进了一间外头摆着大酒缸子的小酒馆。
他是专门挑门脸一般的,进去的时候,三三两两酒客全是短装打扮,只有少数是长衫棉袄的客人,他和朱恩赏都是气宇不凡,不过好在这年头也没电视,座中人和酒馆老板都识不出来,两人中更加年轻的一位,就是垛一垛脚,济南城都得摇几摇的张守仁。
“就要猪头肉,半只肥板鸭,上等的黄牛肉也切二斤上来,花生米拍黄瓜……算了,拍黄瓜就不要了也罢。”
张守仁点菜说的口滑,差点儿把后世在小酒馆里必点的凉菜也叫出来,这个年头,这种时令,杀了这种小酒馆的老板也变不出黄瓜来啊。
“好勒,客官稍等。”
菜是现成的,大块的牛肉煮的雪花也似,肥瘦相间,十分爽滑可口,配上大酒缸里的地瓜烧,味道十足,劲力也是十足。
三杯酒下肚,张守仁才满足的叹一口气,对着朱恩赏笑道:“朱兄,看你的模样,似是强颜欢笑,怎么,有什么心事吗?”
“这个,倒是确实有的。”
“说来听听。”
“我先不说,倒要请教,你教流民们离开,劝他们不要再扛活卖力,我要请教,将来你离开济南,粥厂削减,他们将何以为生计?”
“适才朱兄在么?”
“是的,唉……”
朱恩赏的心事,自是因为刚刚的事了。适才河南人骂,山东人亦是骂,总之,提起明朝宗室,无外就是一声“一群猪”,众百姓仇恨的模样,真是恨不得立刻有人将宗室一扫而空才能高兴。
在平时,自然很难有这种公开的舆论叫朱恩赏听到,也就是在张守仁面前,众百姓才能这样没有顾忌的坦露心声。
这是平时官府高压政治解开之后的强力反弹,不幸的事,朱恩赏向来觉得自己从未违法犯禁,身处德王府中,有些事情反而看的不明白,今日听到百姓议论时才赫然惊觉,原来自己和德王府中的宗亲,在百姓心里是这种形象,如此不堪,自是叫他深受伤害。
“阿九适才也在,听了十分不舒服,有几次想闹事,我叫家下人送她回去了。”
“咳,她那脾气……”
听朱恩赏发了半天牢骚,张守仁才放开酒杯,正色道:“大明宗室处置之法,原本就是错的。国初时亲藩不过几十人,便是五万石俸禄朝廷也给的起,百姓也没有受骚扰。但亲王之子俱为郡王,郡王之子俱为将军,俱不得事生产,亦不能为官为将,于国百无一用,限制亦严,除了汲汲于财富,扰民害民之外,尚有何用?无功于国,有过于乡,名声舆论能好么?”
“是这个理……”
朱恩赏郁郁不欢,头也低的要落到桌子上去了。这个人还不到三十,虽然是锦衣玉食的宗室,也一直没有了解过世间民情,但只要替他打开一扇窗子,他还是愿意开眼看世界的。
结果看到的却是一团糟,朱家的形象在士大夫和读书人那边还算有些市场,君臣父子这一套不是容易摆月兑的,但在普通民众眼里,怕是已经臭不可闻,一钱不值了。
“我们该怎么办呢?”
在和张守仁举杯喝了几轮过后,朱恩赏沉声发问。
“丢掉的脸当然只能是在原地捡起来,什么地方失分,什么地方补回来。”张守仁看向朱恩赏,沉声道:“改良宗室之法,有大功于国的,当有爵,无功于国的,皇子亦不得王封,三代以下,便需自食其力,为官为吏为商为农,俱听自便。犯法的,与民同罪。这样,庶已能改变宗室在民间的形象……就算这样,怕也是要预先赎其罪才行……恩赏兄,我是知道的,各地的宗室,作奸犯科鱼肉百姓的实在是太多了!”
“有理,有理!”
朱恩赏将酒碗重重一顿,笑道:“打今儿起,我便不再领禄米,我要上书朝廷,允许宗室读书上进!凡事,还是要靠自己,靠别人扶,只是个不成!”
宗室能读书应试已经是屡次有风声传出,对朱恩赏的话,张守仁自然也是十分赞同。
不过这等事在他来说终究是隔了几层,所以鼓励几句后,便是起身告辞。
“张兄,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告辞之时,朱恩赏仍然不依不饶,追问着张守仁的打算。这个宗室子弟算是有良心的,还是真的在关心这些无家可归的河南流民。
“好吧,我来告诉你。”张守仁神色轻松,对着朱恩赏笑道:“办法你刚刚不是已经说了?”
“嗯?”
“凡事要靠自己啊,自己立的起来才行,不能一直靠别人扶的……再说我也不能扶他们一辈子不是。”
“那怎么靠自己呢?”
“这个,暂且是机密,容我过一阵子再奉告罢。”
“也好,有空的话,请大驾枉顾寒舍……老实说,和你吃这种小馆子我真是受不了了啊……阿九的厨艺很好的。”
“哈哈,真的么?那好,有功夫再去领教吧。”
两人就在巷子口揖让而别,分别骑乘离去,看着朱恩赏离去的背景,张守仁眼中也满是赞赏之色……这个青年宗室,很值得结交的。
……
……
钱长史是王府左长史,也就是王府长史司的最高主官,两榜进士,到王府任职在很多官员看来是最坏的分配结果了,正五品的文职,底下有右长史、典簿、审理正、审理副、典膳正、副、奉祠正、副、典乐、正、副、纪善、典仪、工正、伴读、教授、引礼官、仓大使、库大使及副使等等,品职在九品以上的正经流内官就有小三十人,除了这些正经官吏外,还有王府大量的执事和长随伴当,只要是王府内宅以外的人员,统归于他管理。但无论如何,这正五品就是到顶了,想再往上,那几乎是没有可能。
但钱长史干的有声有色,十分投入。
祭祀先祖,对朝廷的贺表奏折,对本省官员的交结往还,帐务财政管理,也都是长史的责任。
当然,王府内宅的太监们也有相当的权势,会干涉和左右钱长史的决断,但王府内监在权势上和京城太监是没得比了,特别是王府不能明着干预地方之事,捞钱的事太监是不能公然出面的,所以钱长史投入的秘密就在于此……长史和地方官不同,地方官还有人弹劾贪污,王府长史,他除了贪污之外还有别的正事可干吗?
任职十年,钱长史在山东编织了一张强大的关系网,积累了几十万的家私,这个身家说出来吓死人,但钱长史还是觉着自己委屈了……德王府中,最少二三百万的现银,王府几十万亩,古董字画家俱就甭提了,这些财富,其中颇有不少是他的功劳呢……
今日和孔府并颜府的人会面,还有兖州、济宁、济南等大商行的东主们会面,这其中孔府的人,还兼有另外的大人物带来的致意和问候……总之,悄没声的,一个针对浮山营和张守仁的联盟就算是建立起来了呢。
大家对张守仁这样的人,是都有天生的敌意。廉洁奉公,执法不阿,公平公正……这样的人,就好象黑暗中的灯火,璀璨耀眼,让人忍不住就想要吹熄他……这样的浊世,凭什么你敢一清如水!
而更要紧的,就是张守仁在济南建立的商会,还有他鼎鼎大名的私盐生意……济南和一半的青州盐,还有东昌府,兖州等地,吃的都是淮盐,控制权是在最顶级的权势者们手中,胶东盐几次想进来,都是被强力反弹给压回去了,随着这一次张守仁势力深入进来,以利丰行为主的商会一建立,所有的敌对商行都是嗅出了其中蕴藏的危机……以后胶东盐再进来,谁能拦它?
只能在恶虎凭栏而啸的时候,就趁早把它给赶回去,济南和兖州这一块地盘,是德王和孔府,还有强有力又合作的军头们才够资格立足!
轿子突然一震,钱长史在轿中很不满意的哼了一声。
随侍在轿窗旁的长随忙掀开轿帘,禀道:“老爷,前头是浮山营张大人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