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首级分发完毕,每个浮山兵都在怀中挟着一颗头颅时,张世强板着的脸终于也是有点松动一下……他向着队列前方点一点头,也是没有特别的目标,只是把自己心中的那一点紧张情绪给释放一下。
干这样的事,当然是毫无前例可循的!
国朝武将,献捷太庙的事不少,军旗,首级,俘虏,这都是太庙祝捷该有的,祝捷之后,开刀杀人,俘虏或是全宰了,或是挑几个罪大的为首的凌迟,这都是没准的事,在俘虏中挑一些年轻的割了卵子当太监去,这样的事也是很多。
但象是这么一人一颗首级的搂在怀中,堂而皇之的到国家兵部正堂去“祝捷”去“呈送堂上”这在大明,是绝无仅有的事情!
万一风声透了出去,事机不秘,朝廷临时派人来阻止什么的,这一出大戏,锣鼓点刚响,可就得偃旗息鼓了!
且不得这事多狼狈,张守仁那边,眼前亏就是吃定了!
“各哨听着,由丙队甲哨带队,目标兵部衙门,前进!”
在一连串的吆喝声中,一些哨官或是副队官们的嗓门都叫的嘶哑了……昨日冲突过后,张守仁也是还得到兵部去报备,这个事情大伙儿都是十分清楚,也是憋着一团邪火在心里头。
打从出了济南,一路向北,到处都是他娘的乱糟糟的模样,到处都是拿他们当奴才奴隶一般。到处都是乌鸦般的黑沉一片,种种陋规,种种不当,种种恶心情状使得他们心中都是憋着一股气,这大明是怎么了,忠臣良将,就是这么对付法?
现在就算大伙儿已经不大把朝廷的封赏看在眼里头,但该走的程序仍然要走,不然北上这一趟可就算是无用功。只是一想到张守仁要到兵部衙门受委屈,要向那小白脸文官摧眉折腰,这些浮山将士的心里头,就是一口气上不来的感觉。
男儿丈夫在前线厮杀的时候,这些官员躲在城里头不敢出来,等仗打赢了,他们却是操持着大权,领着大伙儿跟东虏血拼厮杀的大人,还要受他们的压制?
想一想,都是浑身热血沸腾!
张世强走在队伍最前,身后是近两千人的队伍,蜿蜒曲折,犹如一条巨大的游弋着的蟒蛇。四周的百姓,俱是沉默着,用敬畏的眼神看着这支散发着恐怖气息的队伍。
“唱军歌!”
张世强心中一动,挥臂下令。
到底这个中军官的脑瓜子十分灵醒好使,这个决断,也使得原本过多的铁血味道变的淡了一些,委屈,悲壮,雄浑苍凉的感觉,却是一丝一缕的涌上人的心头。
“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长阪坡前逞英雄……”
丙队甲哨的哨官,用略有嘶哑之音的嗓门,首先起头。
“战退千员将,杀退百万兵,怀抱阿斗得太平……”
先是甲哨,接着其余各队各哨,俱是一起唱了起来。
苍凉雄浑的歌声,昂扬进取的曲调,节奏欢快分明,歌词好记好听,一下子,就是唱到了京城百姓的心里头去。
也不知道是有多少人跟着,似乎是整个南城,然后一直往中城和皇城的方向蔓延开去,整个京城,都是被这一奇怪的队列所吸引了,也是被这独特的歌声所感动,所吸引了。
等二千余人的和声唱到最后一句“匹马单刀千里行”的时候,不知道是几千还是几万人一起大吼一声“好汉啊……”
“好样儿的!”
“真好,再来一首!”
“唱的好哇!”
“张少保带的好兵,果然是好将领带好兵,杀鞑灭虏,好,好样的!”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啊?”
人群越来越稠密,似乎半个北京城都轰动了。京城的百姓,原本是天子脚下,任是谁可能都能和公侯攀上亲说上话,遇上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也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很难有什么事叫他们这么激动了,今儿个是惊动了太多太多的人,不少新加入队伍的人们不知就里,伸长脖子在打听着,被问的人,不管看没看真切,都是满脸红光的一翘大拇指,唱戏一般的朗声道:“这是浮山营张征虏的兵,好将军,好兵,现在挟着首级去兵部备案,预备祝捷太庙……三十年来未有之大胜,我国朝中兴有望,哈哈,好,太好了!”
……
……
张守仁一行到达兵部的时候,身后跟过来看热闹的人也是很不少了。
如果是平时有这种事,各部的堂官肯定早就派人过来驱散这些多事的官吏,皇城之中犹如集市一般,成何体统?
但这一次的事,明显是杨阁老一派和薛首辅一脉之间的大斗法,还涉及文武之争,一边是薛首辅一边是杨阁老,针尖对麦芒,本来就很热闹,加上一个心高气傲从未吃亏的张若麒,配上一个武功赫赫名扬天下一阵斩首过千级的新上任的热腾腾的征虏将军,这个热闹,不瞧的话真是太可惜了。
兵部位于六部公署第二排的头一位,宗人府之后,大门朝西面对的是宗人府的后墙,再往前,就是承天门。
从大门进去,南边是会同馆,大堂五楹,左右司务厅和督催所,大堂南头是武选司与职方司,北边是车驾司与武库司,张若麒所在,便是南头的职方司了。
今日场面浩大,已经有不少兵部的人张头探脑的看过来,封建国家部寺的职能很重,说忙很忙,下头光是总兵就六七十个,副将好几百,卫所数千,每天的事是千头万绪,奏折呈文如海般呈送。
说不忙也不忙,反正死道友不死贫道,下头的公文军务再重要,放着不理,也就是那么回事。请饷请械的奏报堆的比山还高,真放着不理,也就那样。
不论前世今生,张守仁也是头一回到这种帝国中枢的所在之处,但在众人眼中,这位二十来岁,年轻英武的不象话的将领面色沉静,步履从容,部下们也是以青年为主,一群将领,都是闪烁星光,叫人不敢逼视。
很多人都是面面相觑,眼神中亦是有意会之感,今日龙虎相争,这个热闹真是够瞧了。
从大堂直南,到职方司地界时,眼中所见,先是几门火炮。
张世福现在已经俨然是火炮专家,眼睛一瞄,便是笑道:“大将军炮,佛郎机,盏口炮,大小不一,一共六门,不知道放在这儿是怎么回事。”
“都锈了。”
“用来震慑不法吗?”
“用这个?有点儿难!”
浮山众将,骨子里早就被捶打成不折不扣的武夫,在这种掌握全国武官升迁调转,粮饷军需补给的国家最高部堂机关里,一见到几门火炮,顿时就是忘乎所以。
张守仁也是有点儿发呆,手下意识的模着这些火炮,心神之中,也是若有所悟。
此次在济南西门外的一役,浮山将士的坚忍不拔和枪阵的威力已经得到体现,下一步就是更多的铠甲和更多的长枪,以及更多的训练。
有了枪阵打底,火铳手也是很强,最多是在火绳枪往火燧枪上发展就可以了。刺刀搏杀和空心方阵,也是会提上日程。
毕竟西门一役,打的是东虏一旗的小半主力,对方的主要战力是无甲旗丁和汉军,如果那天的五千敌人是全部披重甲的东虏主力,或是这个数字扩大七八倍上来,浮山将士再勇武,也会被辗成一缕飘荡的粉尘。
最该加强的,就是火炮。
杀伤力要加强,对付密集骑兵和重甲部兵,实心弹的威力不够,在炮弹威力上,需要进行改良。
中近程需要口径小杀伤范围大的小型火炮,弥补火炮和火铳长短距离中间的一个空档。
这些问题,都是需要回浮山再来解决了。
任重而道远啊……
“你们看,你们看看,这些厮们好生无礼!”职方司的公厅之内,好整以暇坐在公座上等着的张若麒已经是勃然大怒了。
他戟指门外,一群将领根本不急着进来,更不必提报名急趋入内的那一套以下拜上的礼节了。这样公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张若麒自是感觉又被冒犯了。
“天石兄稍安,这不就进来了?”
张若麒十分不满,好在张守仁等人很快也醒悟过来,大家随张守仁入内,见厅中张若麒高高在座中,还有五六个戴乌纱穿蓝色补服的官员神色各异,似笑非笑的坐在厅中两侧,当下也不及一一理会,张守仁只向着张若麒一拱手,朗声问候。
在这上面,张若麒当然也不能失礼,在座中起身,拱手还礼。
他的心中,自然不是滋味,若是换了二十年前,张守仁跪下行礼,报名唱诺,自己只需要在座位上拱一拱手就算还礼。
“见过张大人。”
“见过张将军。”
彼此冷冷对视,都是以揖还揖,礼数上,便算完了事。
接下来便是见礼部主事吴昌时,这时彼此的笑容算是真切了很多。光禄寺与太仆等等衙门的官员,彼此没有什么成见,也是笑着揖让了一番。
张若麒在座上已经十分不耐烦,待张守仁回转过身之后,他便是冷然道:“张将军,奏报未免太欺人耶?国朝与东虏的战事大小几百过千场,一阵斩首过二百的都寥寥无已,屈指可数,你奏称斩首东虏壮夷近八百级,这未免太过荒诞了。本官却是不信,此事若不弄个清楚,查个水落石出,祝捷之事,绝不可行。诸位大人,此事干系重大,绝不能闹出笑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