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的乱局在城中的百姓可能是一生难以抹掉的噩梦般的回忆,数月之内,这个城市两次陷入兵火之中,城中两次失去秩序,很多人家破人亡,虽然平了乱事,伤痛却可能要很久才会被忘却。
而远在京城之中,对很多大人物来说,济南的乱子既然没有正式的奏报,就算是有一些风声传来,又何必去干涉介怀?
京城之中,最关注的,反而是征虏将军张守仁献捷后何时离京一事。
不知道为什么,朝廷迟迟没有下旨着登莱镇兵马离开。
三月十五日是献捷太庙,然后天子赐银牌铁鞭丝绸等物,并赐登莱镇兵马及京城中鳏寡孤独牛酒,赐张守仁尚方宝剑,光禄大夫转为特进光禄大夫,又加迁了一等,而其余的登莱镇诸将,也是分别有重赏。
指挥佥事张世福为左军都督府都督同知,登州都司都指挥使,正二品勋职,另外加骠骑将军,上护军,世袭为威海卫指挥使,实职则是授登莱镇参将。
张世禄与张世强和苏万年等队官,都是都督佥事,登州都司都指挥同知,外加定国将军,护军勋阶,世袭则是为卫指挥同知,实职也是授给参将。
孙良栋和曲瑞这两个队官,济南一战中立功极大,但张守仁不过是副总兵,他们的实职,也只能升授到参将,而在勋阶与世职上,却是已经与张世福相同,都是授了正二品的勋阶下来。
赵启年和留守浮山的马洪俊这般资历的副队官,勋阶为正三品,世袭是四品或五品,实职便是游击将军。
李勇新和朱王礼这样资格的哨官,此次也是授登州都司以下各卫的卫指挥同知或佥事,从三品或是正四品不等。
李耀武这样战前才是排级军官,或是副哨官一级的,此次也是加授卫指挥佥事,实职也是千总了。
总体来说,朝廷是压了张守仁半级,张守仁是副总镇,压的张世福等人也只能加参将衔,否则的话,凭浮山的兵力和战力,这些将领,最少也都是成为左右协副将或左右前锋副将,而不象现在这样,只能加分守参将。
而文吏系统,此次是无法可想,毕竟文吏们全转武职,对张守仁兼并治理地方的计划并没有帮助,相反会成为阻力。
这一次也只能委屈钟显钟荣和张德齐李鑫等人,好在后加入浮山文吏系统的有不少是有举人的身份,张守仁打算回浮山后,保举这些人为登莱两府的佐杂官,象李鑫,就可以保举为胶州判官,以举人身份任七品佐杂,倒也并不委屈,将来有机会再做转迁的打算便是。
献捷太庙时,登莱镇副总兵张守仁骑马于前,四周俱是穿着大红补服的部将,两千浮山将士穿着兵部临时补发下来的鸳鸯战袄,虽远不及自己的军服贴身漂亮,但也整齐威武,在长安右门重入皇城,万众瞩目之中,一直抵达长安左门的太庙。
皇帝祭祀完祖先后,便是军队献俘和献上首级,诸多繁芜复杂的礼仪之后,献捷太庙之事才算完成。
礼毕之后,皇城并整个京城,到处都是欢呼声和燃放鞭炮的声响。
自万历四十三年到如今已经二十余年过去,从杨镐葬送二十万王师之后,历经沈阳辽阳广宁无数次惨败,数十万大明官兵葬身辽东战场,光是总兵官和副将以上的将领便是数十员折损在辽东,一次又一次的惨败之后,崇祯年间东虏又是三次入境,每一次给大明带来的创痛都是深入骨髓,等伤痛好不容易在表面上回复之后,又是再一次的入侵,带来更大的伤痛。
整个北中国,包括山西河北山东诸省在内,从边关到内地州县,不知道有多少人家破人亡,亦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流离失所,被虏骑强掠至辽东,至死不得还乡。
京城之中,前来避难的士绅和普通百姓也很不少,其中自有不少家人在历次东虏入侵中死难的,当祝捷队伍从皇城中开出来时,几乎大半个京城的百姓都围拢了过来。
“张少保公侯万代!”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在道边深深叩下头去,布满皱纹的脸上,已经是满面泪珠。
“父亲,母亲,张少保替您二老报了仇了,儿看到了,那么多东虏的首级,里头可能就有残害您二老的畜生在内,儿子无能,只能代您二老替少保大人多叩几个头了。”
一个穿青色长衫的中年人,也是在道边拼命叩头,砰砰的响声,哪怕是在这样喧闹的时候都是听的真切分明。
额头之上,鲜血淋漓,而那种频频顿首之后,眼神中的悲切与释然交织的色彩,令得看到的人,都是印象十分深刻。
至于那些扑在地上嚎哭的男女老幼,更令得原本是兴高采烈的登莱镇将士们,一个个都陷入沉默之中。
“望少保大人和麾下虎狼之士,能再多杀一些鞑子啊。”
有人将鸡蛋往过路的将士怀中塞去,嘴里也只是盼望这支虎狼之师再多杀一些鞑虏。
“这是替我全家老小送给列位的……”有人面色惨然,将一串串铜钱和散碎银子往将士们手中塞去:“崇祯二年虏骑入境,我全家被害,只有一个弟弟被掠去辽东,也不知道是否尚在人世,我苟活世间,只盼能看到东虏有被族灭的一天,这些许微物,真是不足挂齿,便是要我全部身家也是该当的……”
说是些许微物,怕也是这个男子的全部身家,但他往将士们怀中塞去的时候,脸上却是一点犹豫之色也没有。
“为了俺家大伯……”
“为了俺爷……”
“俺娘……”
更多的人涌上来,离的远的凑不上前来,便是将那些吃食或是铜钱碎银扔了过来,叮叮当当的落在将士们的脚边,甚至是砸到了头上和脸上。
“都收下来吧,”北上之时,张守仁就是亲眼看到了北方百姓遭遇战争灾害之惨,到了此时,才又更深一层的领悟到了这一点。骑在马上,他慨然道:“但愿有一天咱们登莱兵马,能够扫平辽东,将东虏赶出边墙之外,而这几十年的血债,亦非要叫他们偿还不可。”
张世福道:“到此时,才能知道岳爷爷所谓直捣黄龙府是何等样心肠。”
孙良栋道:“但愿皇上也是一心打到底,那咱们登莱镇迟早会有直捣黄龙的一天。”
张世强向来不在人前多嘴,此时却是微微摇头:“朝中文武,以俺看来,心怀大局的少,只顾自己私欲的多啊。”
“当年是文恬武嬉,现在也差不多吧。”
“咱们大人已经是一镇之首,练成三五万精兵后,东虏也算不得什么。”
“难,唉,难!”
“男儿丈夫,何必如此畏难?我知道你们是一路见识过来,看到地方情形和中枢无能,不过有大人在,管是东虏或是什么,咱们只管荡平它去便是!”
孙良栋平素有点阴阳怪气,此时却是意气豪强。众人也知道他的秉性,其实最是面冷心热,见到眼前百姓拥戴,而又见过河北河南一带地方被东虏杀戮之惨,以孙良栋的秉性,自是恨不得立刻就挥刀杀向辽东才好。
“现在要紧的,就是赶紧回浮山去,练新军,练出一支精兵来。”
再往下,孙良栋没说,事实上他也不知道往下怎么办。浮山从无到有,从几十人的亲丁队到一个几万人的军镇,涉及到的东西太多了,张守仁还有一个通盘的打算,底下这些部将,恐怕能把视角和思维延伸那么广和深远的,怕是没有。
“最多三五天,怕就能成行了。”
张世福自信满满的说道。
……
……
从十五日献俘太庙,皇帝又在午门前召见,赐物赐酒,当时全营上下,痛饮一场。但张世福自信满满的话,却并没有实现。
整整十天过去,眼看就要到月底,对一个普通将领和军镇来说,在京城耽搁十天半个月不算什么,正好可以在京城这样的繁华地方多呆一阵子,对张守仁和他的麾下将领们来说,却是一件头疼的事,大家都着急上火,急着回浮山训练新兵,而且也出来几个月了,想家也是人之常情。
好在济南的事顺利解决,也使得全营上下一片欢腾。
大家都是明白,所谓商团不过就是浮山营的外延,这样一来济南等于控制在浮山手中,济南府城在手,济南府一府之地也等于拿到了,青州自然也顺利拿下,加上一个浮山派了骑兵剿灭零星土匪和响马的东昌府,这两个半府的地盘是拿到手了。
这就等于浮山盐利加了一倍还多,毕竟青州和济南两府比登莱要强的多,就算是残破的东昌也比登莱要富裕的多,等东昌回复元气,浮山盐利从一年百来万到二百万以上肯定是毫无问题了。
还有星罗棋布的农庄,犹如棋盘上的一颗颗落子,已经被张守仁布置在几府之内。有农庄就有安置的流民,就要布置团练结寨自保,等于是军政农兵一体,这个妙处,除了张世福和姜敏等少数人知道外,大多数人只以为将来会有更多的粮食。
有钱有粮,自是万事不愁。
但始终不得归乡,这使得人心渐渐浮燥起来。
这日傍晚,有轻骑入营,到得张守仁架前,这个辽东来的骑士也是十分敬畏,没有那种辽镇的人对别的军镇那种高高在上的架子,打千请安后,这个辽镇的人便呈上一张大红双帖:“鄙镇上下,诚心请少保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