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众人头一次听张守仁提起将来。
将来这词,对以前的浮山营诸多将领,也就是现在的登莱镇诸将暗中自己琢磨过很多回了。
大人二十出头,已经是实职副总镇,将来干到总镇,或是什么总理,提督,武经略,想来都不是难事。
能不能封侯伯,看来也不是不可能了。
文官对朝堂的控制依然严密,但人人都瞧的出来,天下大乱就在眼前,还舍不得爵位,哪个武夫会真的卖命?
朝廷到现在还是十分吝惜爵赏,张守仁的功劳,在太祖的洪武年间,太宗的永乐年间,最少也得是一个伯爵在手了,现在的朝廷,才给了一个征虏将军,羞搭搭的一个副总兵,也亏皇帝和大臣们好意思!
将来……将来怕是大人绝不止眼前的这一点格局吧……
要是大人权力大到能铲除辽西将门的地步,那得是什么样的?
执掌五军都督府?复为大都督?
授给枢密使?
怕是有很多可能,想想便是叫人十分心热啊……
究竟能走到哪一步,还得看天下大势,还是得继续走着瞧……但大人的将来,大家的将来,看来还真的是很美好呢……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入京之后,都是一些繁琐而不需要用脑子的事,姜敏这个年轻的参谋处主办也直接摞了挑子,这阵子就是休息为主了。不过,眼前的事,略一思忖,他也是找到关键所在:“大人,吴长伯不会凭白提醒咱们,怕是他已经有合适的人选,既能卖个人情给咱们,也能帮他所要举荐的人,只是他和咱们交情尚浅,不好当面直说,我看大人回去之后,修书一封给他,复信过来,人选也就定了。”
“嗯,此事就这么办吧。”
张守仁也是十分感慨,环首四顾,全部是高堂大厦,而寒街清冷,也是助长凄清。
这一次的北京之行,所获极多。
首先是整个浮山营的凝聚力更深厚,众人对他的信任和依托之感,更加强烈。
从所见所闻和所遭遇的这些东西来看,大明王朝已经烂在根子上,已经是叫人有无可挽回之感。怪不得很多有识之士在这种王朝末世都另有打算,现在崇祯还算能支使的动文臣,对武将已经指挥不灵,而几年之后,就算是文臣他都指挥不动了。
关键就是在人心向背上!
清入关后,万夫景从,文官武将,争相投降,从北京到南京,除了和李自成在潼关和榆林一带打过几场外,南明过百万的军队望风归降,要不是剃发令下,一手好牌被多尔衮打烂了,怕是清的一统过程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了。
这种末世光景,登莱诸将已经跟着张守仁一年,读书也很不少,眼界更非当年可比,此时自是看了不少在眼中,大家的心思,经过这一次北行,自然也是为之一变。
只是这种变化,张守仁不点明,底下的人也是装糊涂罢了,究竟走到哪一步,还是只能看将来。
要紧的,便是打从京师离开,回到浮山。
……
……
吴三桂果然是给张守仁推荐了一个人选,那便是前一阵子跟着卢象升的尤世威。
论资历威望,西北将门出身的尤世威是足够了,尤世功,尤世禄,都是总兵官一级的高级将领,尤世威天启年间就已经是建昌营参将,天启七年任山海关副总兵,崇祯二年就已经是总兵官,镇守居庸关和昌平,崇祯四年任山海关总兵官,左都督,此时已经是武职官的极品了。后来率辽兵劲旅,跟着洪承畴讨贼,屡立战功,但后来经历失败,被解任听勘,崇祯十年,卢象升上奏朝廷道:“世威善抚士卒,晓军机,徒以数千客旅久驻荒山,疾作失利,今当用兵时,弃之可惜。”
有此一语,尤世威得以复用,前一阵卢象升兵败于巨虏,杨国柱和虎大威等人在亲兵护卫下走月兑,尤世威虽然没有多少兵将,但他出身是榆林,大明三边所在,也是大明天下劲兵所在,所以身边家丁很得力,也是护着尤世威在乱兵中破围而出。
先败于剿贼战场,又再败于东虏,都是全军覆没的惨败,尤世威想复出掌重兵,任职山海关或居庸关总兵那样的重要地方是绝无可能了。而如果没有人施以援手,恐怕是要直接回家啃老米饭,退休了事。
到张守仁那里,对朝廷来说是安插了一个重将,对辽镇来说,尤世威和辽镇关系不坏,就是在辽西起家,算是帮他一个大忙,对张守仁也是解决了一个难题,尤世威资历够,榆林顶级将门,对他在军中将来的人脉发展也有帮助,而尤世威任职时间不会长久,算是一个过度,免得以惨败后的败军之将还乡……对大家来说,都是极好的选择。
不过在尤世威来说,老将性子老而弥坚,派人传话过来,这个总兵能当,但张守仁年轻,礼貌上,一定要讲,所以要张守仁前去拜会于他,彼此熟知之后,他才会接受举荐。
“哼,老打败仗,脾气还这么大,咱们大人好歹斩了那么多鞑子,他早早就当总兵,斩了一百个鞑子首级没有?”
“这么摆谱,到了登莱任上,怕也不会消停啊。”
“那又如何?他已经是没毛的凤凰不如鸡了,身边最多几十个家丁,不老实又能怎样?”
众人议论纷纷,张守仁一笑起身,笑道:“人家怕的就是你们这样,好歹是当了十来年总兵大将,临老叫你们折辱不成?宁愿不干这个登莱总兵灰溜溜回家,总好过到了登莱叫你们折辱了再灰溜溜回家……打听好尤帅住处,我去拜会便是了。”
……
……
打听好尤世威的住处后,张守仁只带着张世福几个老成脾气好的,也不多带亲兵,各人轻装简从,骑马往城南去。
尤世威在京城当然没有住处,前一阵还是待罪之身,就在宣武门附近租了一座院落,临时安身。
此时若是张守仁不举荐他,再过一阵子,尤世威就可以返回榆林养老了。
一路过去十分顺当,张守仁在看到一座尖柄斜插入云的建筑后,带马对众人道:“巧了,我们去拜会一下汤师傅。”
张世福一征,笑道:“又看洋和尚?铸炮的事,他说已经厌烦了。”
张守仁笑道:“我见人又不是纯粹是功利,汤若望这人……很有意思。”
被张守仁夸说是“很有意思”的,怕是还真没有过几个人,张世福一听,也是不敢怠慢,安排人拉好战马后,自己也整了整衣襟,然后随着张守仁一起进来。
汤若望此时是居住在利马窦所兴建的一个小经堂内,在此经著历法和帮着大明朝廷铸炮,崇祯九年到十一年这两年间,汤若望帮着大明铸了二十门炮,不过这些火炮并没有帮到什么忙,多半被放在了北京城头,后来清军不战而取北京后,把火炮取下来,南征北战,倒是立下了不小的功劳。
这座教堂,是后来赫赫有名的南堂,主体建筑在几百年后仍然留存,张守仁游历北京时也曾经来参观过,时间相隔几百年再游“故地”,心情自是十分异样。
在这里,和在宫禁中的压抑当然也是不同,宗教气息十分浓郁,人文气息也很浓烈,在当时的中国,倒是很难有这样叫人感悟很深的地方。
不过张守仁并不是天主教徒,在此感受的,更多的只是那种浓郁的人文气息罢了。
“哦,又是张将军来了,欢迎,欢迎。”
后世的南堂在此时只是一个灰暗的小经堂,汤若望和一群助手就在经堂里修著历法,看到张守仁几人进来,汤若望放下手中的鹅毛管笔,先是皱一下眉,然后才笑着迎上前来。
他在中国已经超过二十年,从到澳门再到西安,然后再到北京,一口官话已经说的十分地道,嗓音也是十分的悦耳动听,风度更是没有可指摘的地方。
耶苏会在中国原本就是以走上层士大夫甚至是皇室路线为主,现在北京不少官绅都信奉天主,宫中也有不少太监入了教,当然,这种入教有多虔诚实在是难说的很,就算天启皇帝当年也对天主教颇有兴趣,但想叫皇帝和这些官员们真正信奉,实在是太过困难了些。
祭祀祖宗还有多妻制,这在当时是限制中国贵人入天主教的两大障碍。帮着这些洋和尚打开局面的,靠的就是天文历法上西方已经远远领先中国,其次是铸炮的技术,再其次便是大自鸣钟等西方特产,至于教义,汤若望在中国二十年,所获得的成果想必令他十分灰心。
好在这些传教士都是信仰十分坚定而且奉献精神十分强烈的教徒,若非如此,以他们优裕的身家,无需远渡万里重洋到中国来传教,后世的传教士已经有冒险家探险获求利益的感觉,在十七世纪,出海死亡率极高的前提下,出海传教,就是意味着毫无欲求的奉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