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叫苦还能叫的震天价响,无非是叫上官知道自己的辛苦,秦知府身为大府,上头无非是布政使,但那只是名义上的,谁不知道莱州府就是张守仁的地盘,他却叫给谁听去?
每天坐着轿子东奔西走,累是累坏了,但心境却是越来越平和,处事也是越来越老辣了。
身为一个老官僚,秦知府原本是指望在胶州任上养老的,但不承望被张守仁拱到了知府的位子上,成了知府就是方面之任,官袍也是从天青色换成了绯色,更重要的就是眼界也是和以前不同了。
就眼前这些事来说,太平年景,张守仁早就被拿问,以图谋不轨的罪名剥职问斩了。而自己这个襄助左右的文官下场也肯定不妙,革职斩首是一定的,家人十六岁以上发配辽东也免不了,女人到教坊司去,一生不要想月兑难。
但那是嘉靖年间的老皇历了,现在这时候,各镇大将早就自专,比张守仁更跋扈的镇将都有的是。
但秦知府的嗅觉十分灵敏,早就在种种迹象中看的出来,张守仁的志向远大,手段高明,格局已经不是普通的军镇可以比拟的了。
但越是这样,秦知府的心里就越是热络,想起将来,有时竟是一团火热。
年过五十,而知天命否?
这天命,说来说去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而张守仁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事实上往天命上靠拢过去啊……
这一天奔波回来,在书房中月兑了靴子泡脚,丫鬟在身上捏来捍去,香气袭人,正自享受之时,伺候书房的长随进来,先打了个躬,接着才道:“老爷,外头李治中和杨推官几个老爷来拜,见还是不见?”
“这么晚了,说了有什么事没有?”
“说是有高兴的事,不能等明天了,今晚就得来求见。”
“唉,罢了,叫他们直接到这边来吧。”
秦知府接事已经好几个月,但府中同知是摇头大老爷,举人出身,万事不出身,下头这些治中、推官等佐杂官员却是自成体系,很难撼动这些人编织出来的强大关系网。这阵子,秦知府也是在百般隐忍,叫人收罗这些人的证据,准备时机到了来个一锅烩,但这些家伙都是莱州城的土著,滑不留手,竟是一点证据也找不着。
这漏夜来访,倒不知道是什么事,见见也好。
当下穿袜着鞋,换了一身家常袍服,刚刚在书案前坐下,但见李通判杨推官吴经历等府中佐杂官员俱是穿着官袍,一溜烟的进来。
“见过明府。”
“下官给府台大老爷请安。”
通判推官是长揖,经历知事却是跪了下去。
“请起,请免礼。”
秦知府欠身还礼,笑道:“各位都是请去换了便服,再来说话吧。”
一般官员往来,地位高的便装见人,低的却是官服参拜,然后再用随身带的衣包换了便服说话,以示亲热。
有这吩咐,各人都是告退,到秦府中别的房间中换了衣袍,彼此便装,再次进来说话。
“听说是有喜事……”等候上茶的时候,秦知府先起个头,见几个官员都欠身要答话,心思一动,却是对着吴经历道:“吴老哥,莱州府城西二十里处那个庄子,地方勘定了,流民已经在盖屋,暂缺农具,咱们府库里还有一些,叫老哥你派人送过去,这事办了没有?”
这事吴经历当然没有办理,而且大伙儿是言称喜事而来,眼前这明府大人不问事情,上来先谈公务,明摆着是不把众人放在心上,也是故意拿公务大帽子压人。他心里的火一阵阵窜上来,脸上笑容也是有点僵硬,勉强答道:“下官已经催人去办了……不过下官有点不明白,咱们这莱州上下,是不是民政上也给浮山营效力来着?那个屯田局,到底算不算咱们的正份上司?说要牛,咱们就得上赶着给他们想办法找牛,要种子,就得挑选良种,现在又要农具,这几个月,阖莱州都是被弄的鸡飞狗走,各人都忙的不可开交。忙咱们也就算了,这民间也是深受其扰,官绅之家,颇有一些不满的……”
这吴经历倒也是实诚,只说官绅不满,倒不说百姓。
事实上莱州经营农庄,屯田局拿银子买田,公平买卖,带动莱州地价上扬,有地的人家都是十分高兴,另外所需物资极多,光是几万流民每天所需要的各种物资就需要莱州本地供给,都是打老百姓手中购买,无形中促进了当地经济的发展,百姓每天做小买卖赚个不亦乐乎,买田置地也是买的富户的农田,就算有强迫的事也和小百姓无关,百姓可是没有丝毫不满,相反,都很高兴。
不高兴的是富户豪绅,大块的农庄出现,流民安插进去,还招募本地佃户,待遇好,无形之中,使得他们的佃户人心摇动,不好管了。
再有,种子耕牛的价格上涨,对他们也是极为不利。
等将来张守仁展布大了,兼并越来越多的普通村庄为他的农庄时,大家将来如何自处?
虽然是很久以后的将来之事,但不得不承认,这些人嗅觉极为灵敏。
中国农业的瓶颈,甚至是整个社会发展的障碍就是小农经济,彼此地块相隔,水利设施等不易展布,牧畜不好使用,这些都是极待解决的问题,解决的良方,就是大规模的兴起农庄。
把农民散户集中,以马耕代替牛耕,精器械,修水利,集中人力,大地块,大农庄,整个格局和发展都会不同,这并不是超过时代的发展,在同时代的欧洲,大规模的土地兼并早就开始,并且已经见到成效了。
人力集中,对土地的运用达到最高效率,就会出现大量的闲置劳动力,转为工业人口的时机就真正到来了。
张守仁心中丘壑秦知府并不尽数了然,但屯田是浮山现在的第一大事,要紧处还在练兵之上,这一层秦知府心知肚明,听了吴经历的话,弗然不悦:“吴经历见解未免差了一层,各地军镇俱在屯田,故宣大总督卢公在任上屯田,多增收粮二十万石,圣上曾经因之而大喜,辽镇在孙阁部在时也广为屯田,以辽人养辽士,谋复故土。今,我登莱镇兵饷有限,屯田乃是自济,为国利民的大事,怎么生出这些嫌隙来?今日虽在私宅便服相会,但本官有言在先,如果吴经历耽搁大事,本官定然重重参奏弹劾!”
吴经历只是一个从七品小官,知府说罢就罢了,参奏只是走个过场。这样场合,秦知府疾颜利色,显然是多日积郁,终叫他找到机会。
在场的莱州府城官员虽是不愤,但彼此对视,都是知道对方心意,当下各人一起起身拜倒,均道:“今日聆听府台大人教诲,下官等知罪,退下之后,必定对屯田之事竭尽全力,不敢再有推诿慢怠。”
“如此甚好。”
秦知府脸上颜色稍霁,似乎感觉十分开心。但他心中有数,这些莱州的地头蛇并不服从管束,今日碰一碰他们,只是嘴上痛快,真要收服还早的很。只有等浮山的各种机构慢慢进来,在莱州各处站稳脚根,再图其它。
见知府如此,几个佐杂官员俱是使了个眼色,当下由地位最高的李通判轻咳一声,对着秦知府道:“今日前来,原是有一桩高兴的事,想要向府台禀报。”
“李大人客气了,有什么事但请直说无妨。”
“下官是招远人,最近得了一些招远土物,想着大人是我莱州府正印堂官,这土物的最大一份,当是由大人来拿才是最为妥当的……”
“什么土物?拿来与我看看再说。”
“是,是。”
几个官员都是在脸上露出笑来,接着是刚刚被训斥的灰头土脸的吴经历走了出去,片刻之后,两个健壮仆人跟着进来,手中却是搬抬着一个楠木箱子。
打开之后,金光灿然,一时间,秦知府也是看的呆了。
大约是五百两金,五两一个十两一个的金锭在箱子里码的整整齐齐,在灯火之下,金光闪闪,散发着柔和之极的光泽。
“这是土产?”
秦知府也是感觉自己的喉咙有点发呆,发出的声音都是有点嘶哑了。
这几百两金子可以打多少首饰?虽说官面上的金银价比是一比十,但现在金子少银子多,打一副头面几两重就得好几十两的银子上去才能得一副,秦知府后宅有五六房妾侍,再带着家里的大房也要,还有孝敬老母亲的,一年逢年过节,不打不打也得打几十副首饰出来,用的银子是海了去了。
这箱子里的金子一看就是足赤的,用来打造首饰十分妥当,有这么一箱子,这二年不必自己费心费事,需着时,拿将一锭出去打便是了。
但……但这金子是拿不得的。
自从暗中归附浮山,算是张守仁的半个心月复,秦知府青云直上不说,私财也是没有缺过。当然,他不是贪污所得,秦知府原本是钱财过手雁过拔毛不放过的主,官声并不算好,但归了浮山,名声却扶摇直上,就是现在他已经不再收受任何贿赂。
原因很多,最要紧的就是张守仁不准。当然,浮山也补贴他,知府一年的出息,多的有万金之谱,少的也有五六千,张守仁就是照最多,一年一万,年尾时派人送了来,一两不差。
今日收了这金子,浮山那边知道了,对付他的手段极多,也很可怖,想到这要紧处,秦知府面色潮红,神色怪异,两手忍不住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