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守仁在登字第五庄一心是打算坐城楼观风景,但不曾想到,一场小小的风暴,正向自己席卷过来。
“大人,这个……”
张世强的模样十分诡异,脸红红的,似乎是在憋住笑一样。
“狗才,混蛋,出去!”
张守仁大怒,很罕见的发了脾气,把张世强骂的狗血淋头。
他已经很少发丘八脾气了,名义上他是征虏将军,还是正经的大明军人,但实际上已经是一个团体的主脑,不折不扣的上位。
“这个,大人,属下是想问问看,三小姐这样男装赶过来,十分狼狈,要不要准备一间干净的屋子,洗浴一下,换身干净衣服……男装女装还是由三小姐自己来定。”
“我……我是想洗洗。”
昨天晚上跑出登州,上午抵达庄子的陈三小姐罕见的露出害羞的神色,风尘仆仆,这年头官道上土灰极多,一路跑过来,身上当然脏的不得了。
看着这个漂亮女孩子洗浴过后换了一身女装回来,张守仁也是有哭笑不得之感。
这年头,大姑娘家的黑更半夜的跑来这里,除了用私奔这词儿也没有别的字眼可以形容了。这位大姐,论说起来似乎是陈兵备身边的小文秘,听说书启功夫了得,一笔大字不在乃父的水平之下,给京里大老倌写八行也是写的极好,京中和地方的各方势力她十分清楚,官场之术也颇为精通,陈兵备身边有个精明强干的女儿,这风声登莱官场早传开了。
谁知道这么一个精明的大小姐,居然这么不分轻重呢……
这跑来投奔的是他,虽说这庄上大几千人,但这风声一传出去,还叫他和她怎么解释的清楚呢?
要是叫云娘知道……
张守仁有点心虚的感觉,要说对眼前这个姑娘没感觉,那也是假的。这一番前来,陈三小姐也是迫不得已,以她的见识和经历来分析,张守仁这一次大势不妙。在大明,所有的事一旦起了风潮,传扬开来,总归是被读书人和所有人针对的人不好,这么闹法,张守仁认输越晚,局面就越不利。
她连夜赶来,就是劝张守仁及早入城,撤销此前的晓谕,偷偷先见巡抚大人,再见自己父亲,然后和张大临等人稍作妥协……整个流程这姑娘已经是想好了,尽可能的平息事端再照顾张守仁的面子……无论如何,这事儿张守仁已经按自己的想法去做了,但对方的心意,却也是不能不领。
漂亮,懂事,对自己也算是够意思了,大明这会子一个姑娘最重要的是什么?不过就是名节嘛,她还是江南士族官宦人家的娇养的小姐呢……
咳,头疼……
张守仁是捂着腮帮子,陈三小姐也是有点悉眉不展的感觉。她赶过来之后,才知道浮山军两个营已经杀进城去了。而张守仁也是坦然,这年头,军伍之事越来越多,南边张献忠又反了,听说还打了一个大胜仗,把左良玉部打死一万多人,左部溃败,实力大损,还有总兵陈洪范,副将张任学等部也是溃败,副将罗岱战死,这一次官兵算是惨败了。
这么着一来,朝廷是万万不敢在这种时候逼反一个实力强劲的武将了,不仅不会因为张守仁这一次的事变而加以责罚,相反,以张守仁对崇祯的判断,皇帝反而会抚慰他的。
因为武将过于得众心,和地方官员关系太好,经营地盘加上手中握有实力,反而不妙。现在张守仁在皇帝眼中是把登州的官员加士绅,特别是读书人得罪了个遍,这样跋扈法反而说明是一个可以大胆放心使用的莽撞武夫了。
要是武将个个如岳飞那样,军纪严明,待士大夫彬彬有礼,不骄纵,不扰民,驭下如臂使指……这样的将军,哪怕是穿越者当皇帝,心里怕也不是滋味吧?
陈三小姐开初对张守仁的决断大惊失色,花容大变,后来听了分析,顿时便点首认可,对张守仁也是刮目相看,赞道:“想不到你不仅会带兵,会屯田,官场之事和对皇上的心思,也是这么了然。”
“那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其实将军之法,也是暗合人心,不了解人心和人性,当不得好将军的。”
“自吹自擂,也不害羞。”
长谈良久,彼此间的一点陌生感和隔阂自然也是消弥不见,到最后,陈三小姐只是略显忧愁的道:“我父亲这一次也涉足其中,虽然你拿他没有办法,但他是要面子的人,怕是不会在登州久留了。”
“这个……”张守仁也是颇为无语,陈登魁原本是他这一次斗争对付的主要人物之一,不过眼下发生这样的逆转,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还有,你万不可杀戮读书人,否则的话,在皇上和百官心中,在天下士绅心中,哪怕是百姓心中,你的形象就与朱温、黄巢无异了。”
“这个我是省得……”张守仁含笑答着,神色也是十分自信,他从容道:“我有一个法子,又能出气,还能镇住他们,使登莱的生员不再和我捣乱。”
“又吹牛皮!”
这样的对白,也是重复多次了,比起云娘的温柔贤惠和成熟,这个官家小姐有一种贫苦小户人家女孩儿没有的俏皮和大胆,在微笑的时候,弯弯的眼睛敢于和张守仁直视,小小的鼻子也是皱了起来。
每次看到的时候,张守仁便是心中一动,然后开始和尚念经一般的在心里念叨起云娘来。
他的妻子才十七岁,已经怀着身子,孕育着他的后嗣,在德在容,都是没有丝毫亏欠他的地方啊……
只是这庄上这么多人,来了一个官家小姐的事,怎么也是瞒不住人的啊……
张守仁的头又开始疼起来……
“大人,”张世强这一次又匆忙进来,此次没有那种看好戏的可恶表情,敬个军礼后,正色道:“附近庄上来人了。”
“唔,那我出去。”
“什么事啊?”陈三小姐在张守仁面前,颇有点好奇宝宝的感觉,在父亲面前女中小诸葛的那副模样可是完全看不见了。
“昨日本庄与附近农户冲突,打死了不少……”
“此事要料理清楚……”陈三小姐收了浅浅笑容,正色道:“此事我早听说,那些闹事的多是各宗族的人,便是登州兵也是附近各宗族中的青壮,将这些大宗族得罪的如此之深,除非你派兵将文登和宁海州并威海卫一带各族全部铲除,不然的话,一定是你治政之累。”
张守仁用赞赏的眼光看她一眼,询询善问道:“依你之见该怎么办?”
“先安抚吧,人已经杀了不少,他们等闲自是不敢再同你过不去。但人心想顺服就难了,先安抚,再慢慢梳爬关系,要紧的是把那些族长和大士绅给压服,能拉的便拉,拉不动的一定铲除掉,留着他们,你对百姓再好也没用,关系时刻,有声望的族长士绅一声吆喝,本族中人一定还是听族长的,不会听你这个征虏将军的。”
张守仁用欣赏的眼光看着这个年十六七的女孩子,漂亮不说,也是真的兰心慧质,这种错踪复杂的民政之事,她看的很清楚,说的也明白,实在是难得了。
怪不得陈登魁这个兵备对这女儿十分宠爱,果有其过人之处。
陈三小姐被他看的脸红,把头低了下去,露出颈项的一段雪白,一股少女才有的淡淡体香也是向张守仁的鼻尖袭去。
“唔,我们走吧。”
张守仁微咳一声,收回心猿意马,吱唔着道:“你说的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大明说是皇上和内阁治理天下,不如说是和宗族共治天下,地方官吏太少,县官兼理行政,司法、赋役、教育、水利、农田、仓储、驿传,这么多事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县丞还是摇头大老爷,底下只有一个典史做些实事,六房书吏一共才几个人?不贪污两个雇几个老夫子帮手,县官得被地方宗族给玩死。就是这样,也不过就是从大宗族士绅手中捞几个散碎银子使使罢了……”
地方政务确实是如此,含糊不清,职权不明,行政和军事加司法长官全是县令一人,但知县又是外地人,读了十几二十年的书混到两榜出身,榜下分用又是南人北用,北人南用,比如把沧州人分到广东韶关去当县官,言语不同鸡同鸭讲,知县能模清县衙在哪条街就算不错了,根本也谈不上对地方有具体的治理。
三班衙役是经制衙差也就是有编制的才十几人,收赋税时的那些帮役杂差都是各宗族的人,呼拉拉是有千把口子,看似是听知县大老爷的,但你收税就是收不上那些大户的,凭你是怎么厉害的地方官,拿着多厉害的旨意,地方上大户官绅的钱你就是收不着。
苏松一带,士绅多是百年书香世家,皇权最厉害时,赋税也收不到七成以上,积欠多年后,皇权认输,一道旨意免积欠数十年的钱粮,重新再来。
这就是明朝政治的真相,张守仁以前意识不到,是他的权力还没有延伸到与宗族权力冲突的强大地步,而在此时,族权便是绕不开的一道大关口。
这一次在登州庄园与地方宗族的冲突,便是一个极为强悍的开始。
“嗯嗯,知道啦。”
本身就是一个大宗族出身的陈三小姐低眉顺眼,听着张守仁长篇大论的讲述着,俏脸之上,却都是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