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一养。
姜陵非常清楚的知道,曹姑姑既然去了大北牢,那必定与紫苑互通了消息,紫苑说了什么她猜不到,或许是说那画原本就是要栽赃她姜陵的,也或许干脆诬陷是姜陵偷了画再诬陷紫苑也不一定。
姜陵没有办法,紫苑进了大北牢先要受一阵的苦,案子开审的时候是十一月,这之前她们有充分的时间串通口供,她只能等着。
冷月清风,夜夜寂静。她睡不着,拖着睡衣坐在院子里望天。
“阿姜,阿姜……”好像有人在背后小声呼唤她。
姜陵抱着双膝坐在台阶上,并不回头,空荡荡的院子里仿佛只剩下曹姑姑的呼唤声了,她略坐了一会,然后慢腾腾的站起来,慢腾腾的走进去,自己拖了凳子隔了远远的坐下。
“阿姜,你刚才跟我说什么?”曹姑姑眯着眼睛努力保持一丝平静,她的双手紧紧扒在床沿上,像是随时准备暴起的母狼。
姜陵用她黑而深的眼睛看着曹姑姑哆嗦的嘴唇。
终于,曹姑姑在姜陵的目光下让步了,她松开手,满脸担忧,脸上几颗红红的斑点在苍白的脸颊上显得越发鲜艳,她尽量笑一笑说:“好了好了,阿姜,你若是有什么不满都可以告诉我,只是你刚才说什么,紫苑怎么了?”
姜陵静静的看着曹姑姑,好像完全没有反应。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曹姑姑急了起来,“你刚才说紫苑到底怎么了?”
“你告诉我吧,是紫苑挨打了?她生病了?生的什么病,她身体弱,吃不得凉的硬的,那里又阴又冷的……你……你要钱么?”
“要。你放哪儿了?”
曹姑姑愣了一会儿,然后她挥舞着胳膊疯狂的骂了起来,她在床上扑腾着,伸出腿踢开被子,几乎跌下床去。
“你就是个贪心的贼!是个不要脸的贱人!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紫苑说那画本来是塞到你床底下的,是你把画扔到她床底下的?就是你!你这个白眼狼,亏我还没有看出来!我还把你推到医经馆,你模模你自己的良心,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她疯狂的叫嚷着,可不管她怎么闹,怎么喊,怎么在床上疯了一样的骂,姜陵都没有说话。她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她,黑漆漆的眼睛像是养在深海里的珍珠,闪着幽幽的光。
曹姑姑最后也安静下来,她握着拳头:“别以为你能要挟我,难道别人不会告诉我么?”
姜陵轻笑了一声:“姑姑莫不是脑子也烧坏了?这些天你病得这么厉害,姐妹们都传你是染了病,谁还敢进来看你?”
两个人默默地相对,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姜陵,曹姑姑有种一切都坍塌了的感觉。
“在箱子里,钥匙在衣橱上面的夹层里。”她终于哆嗦着说,“你告诉我,苑儿怎么了?”
姜陵微笑着站起身去找箱子,她打开那里,里面是一叠一叠的银票,一些珠宝,还有一根白玉簪子。
她翻检了一会儿,将那些全都包起来拎着,独独将白玉簪子放进袖子,然后回头笑着道:“她得了和你一样的病,听说病得很重,上面提早让她签了认罪文书,然后都关到癔症局去了。”
她又款款的坐下,看着曹姑姑:“姑姑得了消息,就好好睡吧。”
“你觉得我还能睡得着?”曹姑姑浑身哆嗦着,脸上的灰败让她瞬间老了十岁,头发也乱糟糟的,她的目光混浊而迟钝。
“癔症局?”
姜陵点了点头,她静静的看着她,笑容依旧如她平日里的为人一般淡然温和,淡淡的说:“姑姑知道么?进了那里,活着出来就不容易了。”
曹姑姑摇着头,再也说不出话来,眼泪滚下来,顺着眼角的纹路落进散发着药味的棉被里。
姜陵的样子并不如何欢喜,她沉默了良久,然后说:“不管怎么样,你总算是个好母亲。”
“是么?”曹姑姑挑了挑眉,嗓子哑哑的。
“你没有陪着她长大,但是陪着她一起走,这也够了。”
姜陵低着头,转身离开了这间死气沉沉的房间。
一泓圆月在天上晃着,月色弥漫,少女脚步坚定,踏着满地银辉,光影闪烁,像是一地皑皑的碎骨。
曹姑姑是在第二天傍晚被抬走的。
姜陵去寺外面找了个赤脚医生进来,人才见着曹姑姑的样子,就飞也似的跑开了。院子里的人见了这一出哪还得了,转眼就闹得沸沸扬扬的,直到玉珍姑姑带着人过来了才稍微安静些。
“这是怎么了?”
玉珍姑姑一袭宫装穿的板板整整,头发里掺了两三根白发,都仔仔细细的梳了上去,她的眼角是向上飞着的,几丝不显眼的皱纹让她天生的带着凌厉的眼睛染上了岁月的痕迹。她的嘴角向下撇着,仿佛有许多事都藏在了肚子里,远远的望上一眼,严整的像是个木头人。
一个老大夫踮着脚被请进来,玉珍姑姑看了一眼:“这位大夫是?”
姜陵迎上来:“禀姑姑,这是临街平安医馆的韩大夫,诊病经验老道,姐妹们有个头痛脑热的都找他。因曹姑姑的病没人愿意瞧,没办法才将老人家请来。”
玉珍姑姑犹豫了一下,她的目光锐利的从老大夫身上再转到姜陵,似乎觉得她有些眼熟,来回看了一会儿,才点头道:“让老人家尽力就罢了。”
姜陵应了一声,扶着老大夫走进屋子,不过一刻就出来了,玉珍姑姑皱眉问:“如何?”
老大夫颤巍巍的,头发花白,一双眼睛仿佛看不清眼前的人,姜陵见他不答,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碎银子递给他:“您的诊资。”
银子一到手,掂了掂,刚才还老态龙钟的人忽然有了精神,他愁眉苦脸的道:“不妙啊不妙啊,这位姑姑染上了时疫,您知道如今的时局,若不是本着医者之心,老夫也不愿意来冒险啊。”
玉珍姑姑面色不变,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冷声道:“既是这样就将曹姑姑送出去吧。”
姜陵闻言,露出伤感面孔,满含不舍的看着众人进了房间。玉珍姑姑一眼瞥见,声音冷冷的:“你叫什么?”
“姑姑叫我阿姜就行了。”
“曹姑姑患病是你照顾的?”
姜陵冷静的垂下头,轻声道:“曹姑姑待我一向很好,我总想着,这病或许是有得治的,这才久未上禀。姑姑却知道这病的凶险,虽不叫我对外说,却一直叫我做好防范,房子周围也时时喷醋烧艾,吃食都是另作,玉珍姑姑若是不放心,可将我先关入柴房直至消疑。”
她这样灵巧懂事,又一副乖觉模样,看在玉珍姑姑眼里勉强也算顺眼,那老大夫还未走,此时上前道:“刚才不是顺手替姑娘看过了?姑娘身体康健,未曾有被传染的迹象。”
“虽然如此也要以防万一,这样,你先跟我到掖庭局去住,若是你身体无恙再另行安排。”
姜陵闻言喜不自胜,尽管心里如何激动,她面上还是沾着一丝清愁,犹豫道:“谢姑姑,可是曹姑姑去了那种地方,我实在是不放心。”
玉珍姑姑仿佛看清她心中所想,缓声安慰道:“癔症局医药齐备,曹姑姑去了那兴许还有一丝生机,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姜陵脸上全是感动,双睫沾泪,一头拜下去:“谢姑姑!”
曹姑姑被人抬着出来了,她的脸上满是红疹,其他人见到了都尖叫着推开,姜陵反而凑上去两步,也叫人拉开了。
“是阿姜,阿姜。”
曹姑姑已然病的神志不清,就连说话也是含含糊糊,枯涩的喉咙里憋出几个干巴巴的声音,她被抬着走到了姜陵的对面,姜陵低着头,曹姑姑看不见她的眼睛。只能徒劳的伸着一双干瘦如枯枝的手,她的声音嘶哑,手指紧紧的握着身上的薄被,一双眼睛深深的凹陷下去。她的呼吸急促而杂乱,漏了气的嗓子想要说什么,奈何使劲了力气也说不完整,只能发出“啊啊”的单调的嘶嚎。
姜陵挣开拽着她的人,猛地扑了过去,被站在前面的玉珍姑姑一把拦住了,训斥道:“你疯了?”
“可是曹姑姑有话对我说!”
“她命该如此,不是你我能够阻拦。”
姜陵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差点没有笑出来,她的嘴角动了动,扯出一道别别扭扭的不舍:“姑姑始终对我有恩,我不能奉养她天年,心中有愧。”
曹姑姑嘶哑的笑声扬起来,她伸出手,隔着远远的大喊:“骗子!”
姜陵心里涌起了一点预兆般的好笑,她抖着声音道:“姑姑是埋怨我不能陪着您?”
她在暮影沉沉的花枝下面默默的站着,知道自己能够将这个完美无缺的谎言继续下去。就像她一直对自己所说的,她的心是冷的,不能对一切妥协。
她站出来,不再躲避曹姑姑的眼神,那眼神里充满着愤恨,只是因为连日的病痛变得浑浊了,让人读不出她想说的东西。
“曹姑姑,”玉珍姑姑的眼神锐利:“你放心走吧,宫里一切有我替你打点。”
姜陵也站直了身子:“姑姑保重,阿姜不能再陪着您了。”
她带着哭腔的声音真诚而凄惨,曹姑姑气的眼眶发红,还要说什么,已经被人抬起来了。
院子前花树的枝条上几朵未谢的花仍绯红,姜陵站在那下面,目送着曹姑姑渐行渐远的身影,时日暖和,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沙沙,像是窃窃私语。
她模了模袖子里的玉簪,她有时候分不清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的时候,就会想起这根母亲留下的玉簪。母亲说这是当年她带来的嫁妆,她模着那温凉的玉,心里面想起自己母亲的模样。她没有曹姑姑这样的恶形恶状,她的脸总是温和而带着笑意的,她坐在大大的躺椅上低头看着花样,见到姜陵扒着门框露出的脸后露出宠溺的笑。
姜陵走上前一步让自己背对所有人,她盯着那个不肯放弃的女人,她的目光像是被夕阳最后的光点燃了:“姑姑,您放心走吧,你的东西我都会给您送过去,若是有什么想吃我也会做给您,紫苑也在那儿,麻烦您告诉她,我也盼着她快点儿好起来。”
曹姑姑被抬走了,姜陵静静的看着,目光很冷,面上却显出不舍的表情来。
“收拾一下东西,晚上去我那里。”玉珍姑姑眯起的眼睛中依然含着锐利的审视,但那锐利并不像之前那样让人心寒,反而带着一点儿难以描述的柔和,就像看见了一个听话的孩子。她带着人群离开,袁娉婷夹在队伍里,回头冲姜陵露出一个玩味的笑来。
老医生仍未走,他转过头低声问:“小姐,若是她被送到癔症局,诊出不是时疫该如何?”
姜陵摇了摇头:“紫苑也不是,她只不过是吃了我的汤药起了些疹子,还不是一样呆在那里?”
她盯着那个苍老的面庞,这是从小陪她到大的韩管家,姜家被查抄后寻了一份在医馆坐馆的活计,姜陵去找他相认的时候他老泪纵横,跪伏在地上念叨着“苍天有眼”,他是一位善良的老人。
姜陵看着他的样子,刚才的欢喜竟然蒙上了一层阴翳,她冲他微微点头:“辛苦您了。”
韩管家摇摇头:“我年纪老了,不知道小姐如何打算,小姐放心,凡是您让我去做的,我都会去做。只是小姐,您打小就是一位心善的小姐,莫让仇恨蒙蔽了你的眼睛。”
姜陵只觉得心酸,她轻声答了一声“嗯”,然后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韩管家的身影苍凉,那沉重的脚步声仿佛敲在了她的心上。
姜陵眯了眯眼睛,只觉扑面的风让她喘不过气来。
那是一种痛,让人失去所有温度。
她记得曾经的美满,所以越加记得如今的破败。如今她的双手已经不复柔女敕,她的眸子里装的不再是天真,她的脑海里全都是冤情,她的魂魄,那魂魄已经成了厉鬼,让她一刻也不得安宁。一切,这一切都在提醒她仇恨的滋味,她活着,就只有一个目的。
已经太晚了,怎么努力都回不去了。
院子里的风是静的,橙色的暖光无边无际,两边石头路上的青苔连绵不尽,次第点起的灯火将即将而来的黑夜照亮。一片云彩遮在太阳前面,任由自己变成梦一般的颜色,在带着花香味的风的吹拂下慢慢飘散。
等到所有人都散了,姜陵仍然站在那里,庭院里的风翻动着她的衣角裙带,像是翻飞的蝶翼。姜陵扶着树看了一会儿,眼里浮起笑,轻声说:“真可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