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微虽是第一天上课,先生却并不因为她是新来的便迁就体谅她,依旧按照他自己的进度讲学。所幸知微对医药并非一窍不通,柳氏生病后,知微一人照料着,没钱抓药便在大夫的药铺里头做工抵药钱,因而许多药的药性与作用,知微都模得一清二楚。有时候因为欠药铺太多银子,知微做工也抵不了,便上山采草药卖这种事她也做的不少。因而虽然先生没有照顾她,她仍是很快就进入状态了!
授课直到午时才结束,中间只得一盏茶时间休息。当先生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离开后,知微沉甸甸的脑子里满满全是药材。
沈沧眉精神抖擞的蹦过来,她在先生好听的嗓音里美美的睡了半天,精神自然好的没话说,一瞧知微的脸色,便担忧道:“知微,你脸色怎地这般难看?”
知微晃晃脑袋,还是觉得脑袋有些重,不免觉得这授课时长未免太不人道了,从辰时到午时,中途至少也要休息两次啊!难怪学生们都受不住要睡觉,但先生才不会理会你,只照旧讲自己的。来上课的不是公卿之家就是名门望族,在这京城里头两根手指头就可以捏死无数的先生,因而先生对于这些学子的态度向来是放牛吃草,完全不管的。
是以,当所有人都睡了过去时,知微一人强打精神奋笔疾书,还是给先生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当然,晕乎乎的知微自是不知道自己已经给先生留下了好印象。她用力闭一闭眼,勉强笑道:“沧眉,我没事,就是听得有点晕乎。”
“你不会整堂课一直在听吧?”沈沧眉目瞪口呆,她睡过去时瞧了眼知微,她挺直脊背专心致志得很,中间她也没醒过来,因此并不知道知微没睡过。
“嗯,先生讲的有些快,我有些跟不上。”她以前自学的那些本就不规范,如今换了规范的学习模式,她又花了些时间来适应,因此一整堂课下来,她是真累的不行,不过收获也是颇丰的,因而知微的心情十分好,待头不那么晕沉了,便露出舒心的一抹笑容来。
“你这么认真干嘛?难不成日后要去考医官不成?”沈沧眉责怪的瞪她一眼,“哪个府里没个熟悉的大夫,你这般认真,要他们来做什么?虽说这医学科本就难得很,但你放心,医学科考核最是简单了。”
沈沧眉说着,环顾四下一眼,见大家都在收拾课本准备离开,便凑近知微小声道:“到考核时,有现成的答案可以买呢!”
“什么?”知微一惊,不自觉提高了音量,眉头慢慢皱起来。
沈沧眉连忙拉了她一把,“嘘,小声一点,虽则这是个公开的秘密,但还是不能太大声啦!我这么跟你说吧,除了骑射没法作弊外,别的科目都可以作弊的。当然琴棋书画我是不知道要怎么作弊啦,我也是听来的。你那妹妹孔诗乔,不是靠了几支曲儿得了才女名头么,我倒是觉得,她那才女名头定也是作弊得来的。”
沈沧眉本就不喜孔诗乔的矫揉造作,又亲眼目睹她诬陷知微想将知微的名声弄臭,因而对于她的讨厌就更上一层楼了。
知微却还在震惊中,不过很快就释怀了,自古以来考题泄露这种事情也太多了。她比较在意的却是另一桩,“沧眉,你是说我们也可以考医官?”
“可以啊,朝廷甚至是鼓励的,听说现如今宫里的御医与医女都不大够用的,不过咱们学院没有人会去考啦。”
“为什么没人去考?”知微疑惑道,心里也隐隐有些动了起来,她原本选择医学科,一则对这个还算了解,二来,府里寒水石事件也让她有了警惕。她学医原就没想过学以致用,只是听沈沧眉提及,才动了小心思。
若能考取医官,也算有了份正经职业,有一技傍身,总也比圈在府里与徐氏母女斗来斗去强得多。
“医女是侍候人的活儿,便是做到了医官,那也还是侍候人啊,谁愿意放低身段去侍候别人呢?”沈沧眉觉得知微的问题实在太过奇怪,这不是人人都知道的吗?
知微想了想,又问:“医女很难考吗?”
“知微,你不会真的想当医女吧?”沈沧眉蹙眉,惊讶的瞧着她。
知微见她反应如此大,若有所思道:“医女会让人看不起?”
“也不是看不起,就……就觉得不大好啊,你堂堂千金,做什么医女?宫里的医女都是买了穷人家的小孩,从药童做起的。”沈沧眉道,“你若去做医女,不只是你,便连孔府都会惹来许多争议的。”
“我知道了。”知微忙道,也知沈沧眉是一番好意,便也不再追问,只是心里却已经有了决定。
“东西收好了吗?我们去找了丫鬟就可以回去了。”沈沧眉见她不再追问,似听进了自己的话,这才笑着道。
知微将课本笔砚收拾好了,与沈沧眉携手,正要往外走,却有人快步行了进来,爽朗的栖桐还未走近便先笑吟吟的开口:“沧眉,知微。”
“公主!”沈沧眉双眼一亮,连忙拉着知微迎上去,目光落在栖桐身后那道优雅颀长的身影时,悄悄地红了脸,原本的大动作也不自觉的有些扭捏起来,“殿下也来了。”
知微被沈沧眉不由分说带到两人面前,跑得太急左脚绊了右脚,险些就跌倒了,打斜里伸出一只手臂来,稳稳地扶住她的手臂。那只手格外温暖,隔着厚厚的衣裳,知微依旧感觉到了他的手贴着衣服层层渗透过来的热力。
“小心!”头顶上那人嗓音含笑,温润动人。
知微蓦地抬起头来,目光便落进他温和的瞳仁里。认出好心扶了她的人,倏地红了脸,忙垂了头收回手,轻声道:“多谢殿下!”
一看见云锦亭,她就不免想到自己在他跟前丢的脸。而这一次,她又差点摔倒,也亏了他及时扶住她才没当众出丑。
她在他跟前怎么总是这么狼狈呢?知微忍不住又偷偷觑了云锦亭一眼,他也正低头看着她,眼里满是关切,知微的脸更红了些,甚至能听见自己一声声心跳,云锦亭身上有杜若的气息扑面而来,笼罩着她,令她莫名有些不安。
“沧眉,你小心一点,你常年练着呢,知微跟你可不一样。”栖桐不赞同的瞪了沈沧眉一眼,眼尾余光满意的瞥过身旁的云锦亭,又问知微:“知微你没事吧?”
沈沧眉见自己差点害知微跌倒,不好意思的自责道:“知微,我不是故意的。”
“我没事。”知微忙摆一摆手,笑着道。
“公主,你认得知微?”沈沧眉见知微确实无碍,便放下心来,出声询问道。她还未为他们介绍呢,然而听他们对话之间,又好似很熟稔,心里便不免好奇起来。
“知微就是吓得李思渊屁滚尿流的那个人。”栖桐笑着道,“你跟知微又是怎么认识的?”
沈沧眉闻的前半句,瞧着知微的表情便充满了钦佩崇拜,手舞足蹈的抓着知微的手兴奋嚷道:“知微你太厉害了,你真的可以让狗听你的话?你一定要教我,这个真是太厉害了!”
知微手里的书本差点被摇的散落在地,又是云锦亭适时的将书本笔砚接了过去,知微觉得大不妥,正要拒绝,云锦亭却仿似知道她要说什么一般,笑道:“我先帮你拿着,你不用在意。”
“哥哥,我的你也顺便拿着吧。”栖桐笑的富有深意,将自己的东西也一股脑儿塞在云锦亭手里。
“殿下,我也要!”沈沧眉自然也不肯落下,她得知知微便是能指挥狗攻击李思渊的人时便兴奋的语无伦次了,当然也就没有发觉栖桐那别有深意的笑意。拉着知微要她详细将斗狗场上发生的事再说一遍,知微不好扫她的兴,便又说了一遍。当然也只说到惊马,并没有将刺杀的事情说出来。
沈沧眉听得津津有味,而后一握拳,涨红着脸大声道:“知微,你一定要教我!”
“好,我教你就是了。”知微笑着道,一行四人往学院东面走去,那里专门辟出的小院子是供等候各自主子的丫鬟奴才使用的。
沈沧眉嘿嘿笑起来:“等我学会了,一定要好好教训李思渊那家伙一番,看他还敢作恶多端!”
栖桐摇摇头,不理会径自陷入幻想中的沈沧眉,望向知微道:“听说今早你与你妹妹发生了摩擦?”
“学院都传开了吧?是不是都说我是虐待妹妹的坏姐姐啊?”知微心情不坏,便玩笑道。她原本想与栖桐云锦亭等拉开距离的,可转念又一想,别人巴巴儿上赶着巴结,她虽不愿放低身段一味巴结讨好人,但送上门的机会,她也没有理由往外推才是。何况,栖桐性情爽直,与她交好倒也不累。更何况,她想做医女这件事,也许身为公主的栖桐还能帮上忙呢!
“说你粗野倒是真的。”栖桐也不隐瞒,直言道,又忽的笑了一声:“流言可畏啊!将你是从乡下来这事儿传出去的人,你心里也要有数。”
“我有数的。”知微笑道,除了那孔诗乔,谁还会处心积虑的将这件事往外传。她这样做,无非就是想让学院里的学子们嘲笑她、孤立她。只可惜她从来也不了解自己,她孔知微才不是那种只会站着挨打的人!
“我今早可还听到一个传闻,所以下了学就赶紧过来找你证实,那孔诗乔到底是不是未足月生的?”栖桐虽身为公主,可这并不代表她不会八卦。“现在大家讨论的可都是她母亲徐氏,有说你造谣的,也有相信她母亲与孔大人私相授受的,如今学院可都闹的沸沸扬扬了。”
“如此,你在府中会不会有事?”一直未作声的云锦亭微微皱眉,似担忧的询问道。
知微心里一暖,扬唇笑道:“有祖母在,她不会让我有事的。”
徐氏知道了,大概要气死了。不过老太太在,徐氏即便气死也不敢明着动她!
“你还是要小心些。这事关乎你母亲的名誉,若并不是事实,你这般说出来,只怕别人要责你诬陷抹黑母亲,这是大不孝的事情!”云锦亭还是难掩担忧的说道,微皱的眉头仍是不肯松懈下来。
知微的心暖烘烘的,一瞬间竟是跳的飞快,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忙道:“我晓得分寸,多谢殿下关心。”
“对啊殿下,你不用担心知微的,她可聪明了。今早我们在街市遇到个无赖……”沈沧眉眉飞色舞的将早晨屠夫与卖菜老伯的事情说了,得意的仿佛破案之人是自己一般,一副与有荣焉的骄傲相,“你们是没瞧见当知微拆穿那屠夫的谎话时,那屠夫的脸色……真是大快人心啊!”
云锦亭与云栖桐都听得入了迷,沈沧眉讲故事颇有天分,又配合了表情动作,简直活灵活现,逗得云锦亭二人不时发笑,瞧向知微的眼神便都带了赞赏。
沈沧眉话音一落,栖桐便瞧着知微道:“我早知道知微很聪明,能一个人从李思渊那家伙手里全身而退的,京城里头除了你我,怕也只有知微了。”
知微真心被夸得很不好意思,“我只是运气好罢了。”
栖桐咦了一声,“那今儿你又遇见李思渊了,他没为难你吧?”
“没有,有沧眉在呢!”知微瞒下了孔府门前发生的插曲,摇头道。
那家伙倒是想为难来着!知微想起他那悲愤交加的“你不是人”便忍不住想笑,不防竟真的笑了出来。
“知微,你笑什么呢?有什么开心的事情也不说出来让我们一起乐乐!”沈沧眉挽着她的手,狐疑的瞧着她突兀的笑容。
知微忙一整面容,道:“没,只是想到一些事情。”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到东院,等候的丫鬟奴才连忙迎了上来。却不料孔诗乔竟也还没走,楚楚可怜的等在院门口,瞧见她便怯怯的喊道:“姐姐。”
知微下意识的皱眉,这人一天到晚做戏到底累不累?彼此都差不多已经撕破脸了,她还想怎么样?
“孔二姑娘,你等在这里,又想泼知微什么脏水呢?我可奉劝你,小心像今天早晨那样想害人却最终害了自己,那可就不划算了。”沈沧眉冷哼道,竟是毫不留情面。
“姐姐,我知道我错了,我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的,你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孔诗乔哽咽一声,愈发娇娇弱弱,楚楚弱质的姿态。
知微见孔诗乔虽是看着自己,但眼睛却毫无焦距,分明在用余光打量着一旁温雅俊美的云锦亭,水汪汪的眼睛瞧上去格外勾人!知微恍然大悟,孔诗乔等在这里,根本就是在等云锦亭吧,知微心里冷笑一声。
“孔诗乔你累不累啊?”沈沧眉毫不客气的嗤道:“成天扮的这么楚楚可怜的要给谁看呢?本姑娘瞧着你这样便觉得累得慌,从入学开始你就这么一副模样儿,偏别人还都吃你那一套。不过我告诉你,我们这里可没人吃你那套,趁早收起来吧!”
“沈姑娘,我知你向来对我有成见,但我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得罪于你了,你要这样说我。我……我心里真的很难过。”孔诗乔白净的小脸上倏地滑下两串清泪,一手紧紧捂着胸口的位置,仿佛受了莫大打击就要晕厥过去一般。
这是林妹妹附身了么?知微真想吐槽一句,众目睽睽之下却还得陪她一道演,“妹妹,你别伤心了,沧眉心直口快,却没有恶意。你身子不好,还是早点回府休息吧。”
她特意将“身子不好”四个字咬的极重,果不其然,孔诗乔立刻变了脸色,投射过来的目光带着一股子怨毒愤恨之气,让人看了发怵。但只一瞬,那视线又变成了娇弱可怜,睁大水汪汪的大眼小心翼翼的问:“姐姐这样关心我,我真是太开心了。我想与姐姐一道回府,可以吗?”
她这般作态,瞧在别人眼里,只觉得她格外怕知微,仿佛真是受尽了知微的虐待一般。
沈沧眉一见她那模样就来气,恨不得上前啪啪两个耳光。知微忙拦下她,眼下她还没碰过孔诗乔一根手指头她就能这副做派了,真要动了她,她还不得成千古罪人了?
“当然可以,只是我也很怕妹妹突然又说我怎么了你,那可就不太好了。”知微淡淡道。
“怎么会?”孔诗乔见她答应,破涕而笑,竟也别有一番美态。
沈沧眉冷哼一声,又要开口嘲讽,却见她的丫鬟急匆匆跑了来,附在她耳旁说了两句,就见她脸色一变,急急对知微三人道:“我有事要先走一步,殿下,公主还有知微,我先走了,明儿见啊!”
说罢,也不等知微他们说话,便风风火火的拉着那丫鬟一道上了国公府的马车。
知微有些担忧的瞧着瞬间跑出老远的马车,栖桐拍拍她的手臂,安慰道:“别担心,不会有什么大事的,她就是那个性子。”
知微点了下头,却还是觉得沈沧眉的脸色有些不妥。
孔诗乔见知微竟完全将自己忽视了,气的不得了,却不得不压抑着满腔怒火,弱弱唤道:“姐姐?”
“知微,我与你一见如故,很想跟你再聊聊呢,反正都是回城,不若我们一道走吧。”栖桐瞧一眼云锦亭,见他并未反对,便大方的提出建议来。
知微还未回答,孔诗乔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极快的从云锦亭身上滑过,盈盈一拜,“公主金枝玉叶,我们姐妹能与您同行,实是我们的荣幸。”
心里却又是恼恨又是惊疑,这贱人可真是好本事,镇国公府的沈沧眉就不说了,那粗鲁的丫头虽身份高贵,却没人愿意同她来往。那贱人同她来往密切,也只会落个让人耻笑的下场而已。可谁料转眼她又搭上了公主与十一殿下,公主言语之中还颇为维护的意思。她能不将眼下正在没落的国公府放在眼里,却不敢对公主不敬。
虽则整个学院就是一个小型的上流社会,但上流社会也是要分等级的。孔绍卿不过是个四品官员,而一般与孔诗乔交好的,其父也都是差不多品级的官员。而公主皇子这一类的,于孔诗乔而言都太过高贵与遥远。
却不料知微第一天上学便结识了对孔诗乔而言遥不可及的十一殿下与公主,她心里的恼恨怨毒便可想而知。
“哥哥,那我与知微先走了。”栖桐瞥一眼孔诗乔手里已经揉扯的发皱的帕子,轻蔑的撇了撇唇。
就她这么个瞧见李思渊就吓得要哭的丫头,也妄想与知微斗,太不自量力了吧!
云锦亭点了点头,温言道:“路上小心些。”目光却是瞧着知微的方向。
“放心吧,有我在呢!”栖桐哪里不明白哥哥那句话实则是在叮嘱知微,便揶揄着眨了下眼。
知微微垂着头,倒没瞧见他们兄妹间的互动,福了福身,道:“殿下好走。”
而瞧见这一幕的孔诗乔却是恨的目眦欲裂,面容僵硬,全身紧绷。
为什么?为什么连殿下都对那个粗野贱人另眼相看?那贱人到底哪里好,到底哪里比她好?!
而从头到尾,云锦亭的目光连余光都没扫过孔诗乔,便先行上了马车离开。
孔诗乔的目光追随着那修长优雅的身影上了马车,心里又是失落又是愤怒。
“知微,听闻你的马车并不宽敞?”栖桐将孔诗乔痴痴望向自家哥哥的模样收在眼底,轻咳一声,掩了笑意,出声询问知微。
知微一点就透,于是苦恼状:“是啊,那马车仅能容下两人呢。”
“孔二姑娘,你看?”栖桐将问题抛给孔诗乔。
孔诗乔暗暗咬牙,却也知道公主不愿意与自己同乘,当下更是恨不能将知微大卸八块以泄她心头之愤,却只能垂首委屈道:“公主与姐姐一见如故,自是有许多话要说,我与姐姐却能随时见面,那我……我就不打扰公主与姐姐了,我先行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