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忆念消磨尽,昨夜因何入梦来?
不知睡了多久,梦境延绵不断,连很多年不曾再忆起的过往都一一浮现。舒殢殩獍
多年之前的藕园,甬道两边还没有种上繁茂成荫的合欢树,天空碧蓝如洗,空气里有桂花的香气。
第一次到这个地方来,是跟丁默城一起,他说高战答应接受我们的投诚,只要证实了我们的忠诚,就会为我们惨死的父母报仇。
高战跟苍龙不同,虽然是个大老粗,为人却很低调,外界的传言不似苍龙那样狠厉,棱角分明甾。
高战请我们喝茶,宜兴陶器泡出的上好乌龙茶,据说回味甘甜,奇香似桂花。
茶汤颜色不错,入口倒不觉得什么桂花香,还不如窗外隐隐飘来的香气。
高战呵呵笑,说这桂树种下去十年,这才第一年开花涂。
树下有人,身形窈窕纤细,长发及腰,手臂上挎了竹篮和粗布,深蓝的底色衬着采集的黄色桂花,让人挪不开眼。
“她在做什么?”不知不觉就问出了口,彼时不知她是谁,并不觉有什么不妥。
“采桂花晾干,泡茶或者做糕点。”默城淡淡地回答,语调没有起伏和感***彩。
“那是我女儿云珊,啊,这茶也是她泡的。”
原来就是她。
妹妹也同我说起过,高家的大小姐是秀外慧中的美女,对默城很好。
我问她,你不吃醋。
她笑得笃定,默城有分寸的,不会见异思迁。
晓君还是小孩子,不会明白高云珊这样的女人要进驻一个男人的心房是润物细无声的。
茶碗里的茶汤已经冷了,可是我倒真的隐约感觉到桂花的香气萦绕不去。
后来每次去藕园,都能看到高小姐,她站在二楼的画室或者闺房往外看,唇角有嫣然笑意和殷殷期盼。
我知道她心仪默城,是晓君的情敌,所以从来不肯正眼去瞧她。
最初以为是不屑,后来才知道是不敢。
她是光彩莹润华贵的珍珠,洁白无瑕,她的感情亦纯粹浓烈,像香醇的桂花酒。
酒不醉人人自醉,我却一直不曾察觉。
对她从来没有好脸色,尽管她会亲切有礼地称呼我一声方大哥。
她大概也知道晓君与默城的渊源,几次心怀忐忑地想向我打听,都被冷嘲热讽地挡了回去,然后她就渐渐明白了,不再多问,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对他好。
我只是远远看着,什么都做不了,直到晓君出事。
妹妹的死对所有人都是巨大地打击,我失去了世上唯一的亲人,默城失去青梅竹马的恋人,而高云珊失去了幸福的可能性。
悲痛是可以转化成伤人利器的,默城面上虚与委蛇,底下已经加快了掌权的进程,他要接掌整个高家,不介意用什么样的方式。
他那时并不爱她,但也不恨她,因为他以为晓君的死是苍溟为了报复他的背叛所做的孽,与高家无关。
后来才知道,动手的人是高家的势力,他去套高战的话,高战已是病入膏肓,只说死者已矣,请他善待云珊。
云珊是他的妻子,甚至还怀了他的骨肉。
我比默城更早发现这一点,因为她忽然丰腴了一些,早晨拦住我打听丈夫行踪的时候却止不住的呕吐。
她有些惊慌地掩饰,我猜那时我眼里应该满是厌恶和疏离。
没错,我也跟好兄弟一样,把妹妹的死归咎于她泛滥的感情。
如果她不是对丁默城那么执着地爱,不是非君不嫁,高战不会心狠手辣地除掉晓君,只为给她一段太平安稳的婚姻。
这些人,怎能如此随性,决定他人的生与死?
这个看似温柔如水的女人,又凭什么,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害死我唯一的妹妹!
是我给了默城提示,他才留意到她怀了孩子,他的怒气几乎掀翻了整座藕园,可我还是没想到,他能决绝地命令她去打胎。
云珊一直哭,眼睛都是红肿的,看到我站在车旁等着她,全身抖得几乎站不住。
心猛地抽痛,不知是为了什么,明明她是凶手,明明该要恨她,却因为她将要承受的痛苦而心痛万分。
不敢想那是为了什么,所以态度一如既往地恶劣,拽着她的手把她拖进妇产科的门。
验血,b超,然后医生很郑重地对我说,“她是rh阴性血,第一胎不要,以后可能都很难再怀上孩子。”
医者仁心,老太太眼睛里满是责备和惋惜。
我忽然觉得难过,如果我真的是孩子的父亲,我会怎么选择?
从诊室出来,云珊已经哭成泪人,护士小姐把她的情况如实告知了,她才明白,这个无辜的孩子可能是她今生唯一作母亲的机会。
她在紫藤花架下忽然跪下来求我,求我帮她瞒着这个孩子的存在,直到她离开。
她拽着我的指尖,竟然是冰凉的。
一颗心竟像被她乌黑秀美的长发给缠住了,无论如何也月兑不开身。
我答应了她,帮她保守这个秘密,告诉丁默城,孩子已经化作血水。
晚上他喝得烂醉,揽着我的肩膀,舌头都大了,“孩子……没了!没了又怎样,是她不配……不配!以后还会有……别的女人……给我生……”
不是不心疼的吧,晓君死后,他荒唐得太久,这或许是最离谱的一次。
所谓别的女人,我见过几个,都是欢场找来的,不乏想捞外快的女大学生。
眼睛、鼻子、神态,甚至声音,他总能说出与晓君相似的地方来,但在我这个哥哥看来,他们没有一个像晓君。
爱的人之所以珍贵,之所以痛彻心扉地怀念,正因为他们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
他也许是悲伤过度,也许,只是为了逃避自己沦陷的真心。
就像我一样,直到云珊离开藕园,也从没敢看清自己的心意。
丁默城身边的女人,走马灯似的换,奇怪的是他们都有些怕我,大概是从来没有给过她们好脸色看吧,甚至有的被说尽了刻薄嘲讽的话,也只是咬紧了唇不吭声,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比如乔梓玉。
她是前前后后这么多女人当中,气质最好最特别的一个,据说是医科大学的女大学生,乖巧安静,我甚至想不起她是否开口说过话。
但她也是伤害云珊最深最重的一个,因为她们曾是幼年的同学玩伴。
人生识字忧患始,她们终究回不去少年。
乔梓玉不像晓君,一点也不像。
再遇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心外科的医生,头发及肩,穿着白大褂,还是纤瘦一如当年,脸上倔强的表情也还在,只是目光总是躲过我的直视,在我不看她的时候又偷偷打量。
大概实在是被骂惨了,心有戚戚焉。
她莫名地就跟云珊和豆丁走的近了,一副忏悔的姿态。
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我用了五年才重新走近云珊身边,她却只花了一个月。
其实我不如她勇敢,内心的爱恨交织反而让我变得胆怯。
当年帮云珊隐瞒孩子的真相,在她分娩住院的时候偷偷去看她,留下钱,让她带孩子远走高飞。
我并没想到孩子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更没有想到她胆子那么大,竟然还留在滨海市。
直到一年前偶然发现他们母子的行踪,才又在暗中留意起他们的一切。
原来她过得这么辛苦,这么执着。
不得已现身相帮的时候我态度还是不好,她却一如既往的温柔。
她明明狼狈潦倒,可我竟然还是会自惭形秽,觉得配不上她。
可这一回,真的不想放她走了,尤其是丁默城发现了她和孩子的存在之后,我竟然起了守护的心思。
“你喜欢云珊?”藏了多少年的真相,被乔梓玉一语点破,我仓惶而逃。
我喜欢高云珊吗?
是喜欢的吧,毕竟她那样好,喜欢她也是人之常情啊!
我终于可以面对自己的心,世事却变得越发复杂起来。
我爱你,你爱他,世间纠葛,不过如此。
乔梓玉喜欢的人是我。
总觉得这个结论充满了讽刺。
我也问过她,“你喜欢我什么?”
她还是咬着下唇,细细地想了一会儿才组织好语言,“你……当初是你说给了我支撑下去的勇气。”
我冷笑,我自己尚且没有足够勇气,又怎么能给人以勇气呢?
她偏就让我觉得自己是可以依靠的,是值得信赖和托付的。
她常跟我在一起,大多都是为了云珊和豆丁的事。有的情绪是没办法伪装的,比如说歉疚,何况她也没有伪装的必要。
她作高志辉的保健医生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消息,之前还误解了她,于是很郑重地道歉。
千叮咛万嘱咐她要安全第一,保重自己,没想到却还是出了事。
最后在火场里看到她脸都肿得变形,衣衫不整的模样,还想再好好骂她一顿的,却已经力不从心了。
还是她来救我,不知怎么的,觉得老天爷对我们这几个人开的玩笑真是很过头,想笑,却笑不出来。
楼塌了,我抱着乔梓玉摔落下来,跌入这无边的梦境里。
开始总是听到有女人在耳边哭,云珊的,乔梓玉的,很想睁眼让她们闭嘴,可是眼皮像有千斤重,嘴唇被胶布封住一样,根本张不开,只能任由她们去了。
后来哭声少了,只有絮絮叨叨说话的声音,每天都有,好像已经成为习惯。
我也习惯了,开始期待着每天她来跟我说话,甚至觉得这些断断续续的梦都是因为这些交谈才会有的。
她让我即使一个人孤独地躺着,也能有所期待,不会觉得太无聊。
这个女人是乔梓玉,她每天都来,我认得的。
她说云珊领养了女儿,豆丁的病在康复,默城做了胆囊切除,但胆管后方的阴影不是癌症;云珊要顾家,很忙,不能天天来看我,希望我不要怪她。
其实我不怪她,只要她幸福就好,不管她爱的人是谁。
真正让我介意的是,乔梓玉这女人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来看我的时候,总能听见有人赞美她。主管我的临床医生似乎还在积极追求她,不舍不弃,真是过分。
我无数次觉得自己可以了,努力睁眼,却总是失败,那天被她怀里抱着的百合花香刺激了一下,就又试了一回,竟然做到了。
我重新看到了这个世界,还有身边又哭又笑的傻女人。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待在梦境里并不觉得,实际上已经睡了快六年了。
乔梓玉始终陪着我,看我像一个小孩子一样,重新学会走路、说话和吃饭,一点点恢复正常。大概是我思维断层太大,他们都以为我失去了记忆。
这样也好,我不用在面对云珊和默城的时候刻意掩饰什么,反正我也不记得了,不是吗?
他们在藕园小办婚仪,我又重新走到那棵桂花树下,据说它每年都开花,花期在合欢之后,浓香满园。
乔梓玉感慨别人的爱情,哭红了眼睛,我拉她到桂树下问她,“不如嫁给我?”
女儿周岁时,外公外婆要带她回家乡办抓周宴。刚恢复到产前窈窕的老婆大人心急火燎地翻梳妆台,“啊,快快,帮我重新戴上戒指!”
我笑笑,“拿错了,这个不是你的。”
云珊还来给她的那一个,始终被她小心收藏,此时竟然混淆。
对,我一直都记得,没有失去记忆这一说。
她目光复杂,愣愣的看着我,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看起来比女儿还要呆萌。
“傻瓜……走了,别让爸妈久等!”
前半生的爱恨情仇,今天都已修成正果。
惟愿珍惜,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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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九的故事到此圆满了,谢谢亲们的一路支持,感谢小夏亲客串云珊这么虐的角色o(n0n)o明天开始小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