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后不回宫 第十八章、桑九

作者 : 鳐汐

“桑九”.这个称呼从玄夜的喉咙里呼出.那些记忆便蜂拥而至.如昨天才发生的一样.鲜活而痛人心魄.

桑九一怔.用手绢轻拭了面颊.缓缓行礼:“臣妾向皇上请安.”一切都依足规矩.尘封了发烫的记忆.只是胸中酸涩得想远远逃离.再也不想见这个男人.

玄夜也喝了酒.这晚的月光偏生这般明亮.他看见他的桑九.那么熟悉.却又温婉得陌生……曾经.她不也是火辣辣的性子么.

他执起她的手:“桑九.还记得那年.你是怎么遇见朕的么.”他蓦然像个少年.问得很认真.

桑九仍旧低着眉.不露痕迹将手抽了出來:“臣妾年纪大了.很多事.都不记得了.”微微一福:“皇上喝了酒.小心身子着凉.早些歇息.臣妾告退.”

她不理发愣的玄夜.就那么离去.背影孤单而绝决.只是玄夜看不到.她的泪.早已布满脸颊.

太久远的记忆.这一晚.全都倾泄而出.那一年.她才十六岁.玄夜也十六岁.

她受伤躲追兵躲在树上.眼看藏不住了.从树上飞身跃到一个少年的马背.

她拿着明亮的剑架在他的脖颈处.跟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快跑.停下來我就杀了你.”

他果然跑得很快.却不是害怕.

后來她才知道.他的武功远在她之上.他在山洞里.替她治伤.直等到她好全了.他才离开.

那几天.是他和她一生中最美的日子吧.其实不止.还有五年的光阴.

玄夜.桑九.

两个本來永不可能相遇的人.莫名相遇了.

他本是有要务在身.已耽搁了时日.他临走前.给了她一个玉佩.叮嘱她.若是愿意跟他回府.十日后在城门处与他碰头.

他愿与她终身相伴.一个终身的承诺.绑牢她的芳心.从此沦陷.

五年.一个女子最好的五年.她应该感激命运么.

那一夜.陆漫漫醉话连篇.折腾到后半夜才安然睡去.那一夜.桑九照顾着醉了的陆漫漫.后半夜才回自己的营帐就寝.然后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若不是为了雁霖.她早就走了.再高的宫墙又如何拦得住她.只是她走了.雁霖要怎么办.

不走.得到了荣华富贵.位居贵妃.已是她的最高荣耀.多少女人争得头破血流.而不得之.

她是该感激吗.那个男人.终究是顾念着曾经一点两点的夫妻之情.否则以她的身份.断不能坐上此位.

但玄夜不知道的是.她的心.早就不在了.

在玄夜和第二个女人你侬我侬之时.她的心就死了.后宫何其大.那些越來越年轻的女子.莺莺燕燕.总时时嘲笑她老了.

心都死了.人还能不老吗.

是啊.她和他的儿子都那么大了.她可以做他那些嫔妃的娘了.能不老吗.

心死了.为什么还是痛呢.桑九彻夜未眠.耳里仍旧荡漾着陆漫漫那首歌:“你.从天而降的你.落在我的马背上……”

陆漫漫是第一个让她不讨厌的玄夜的女人.甚至.还很喜欢.第一次相见的时候.若说还压制了某种性情相投.依足宫廷礼仪.对她毕恭毕敬.

昨夜.她们成了朋友.

深宫里的女人.如何能成为朋友.竟然.真的成了朋友.

陆漫漫说.她也是从天而降.落到他的马背上……可为何.她的眼里.根本沒有玄夜.她的他.又是谁.

这一夜.辗转难眠.

玄夜的心被撕裂了一个缺口.陆漫漫的歌声.将他这个缺口扯得越來越大.越來越疼.

从天而降.万人中央.终不能忘.那是她和百里千寻之间共同的回忆.她的每一句唱词.每一个眼神.全都只为百里千寻.

百里千寻是她的家.而他.又算什么.

他并不愤怒.只是伤感.无尽的伤感.然后慢慢流淌出痛的情绪.蔓延至四肢.痛彻心扉……那痛里.竟然不是陆漫漫的影子.而是遥远遥远的记忆.那记忆中.有个滚烫的名字.叫桑九.

是啊.他如何忘了.他的桑九.也是从天而降.落到他的马背上.那时.他还风流年少;那时.她还是个明媚娇俏的少女.

她爱噘嘴.爱笑.爱闹.有她的日子.整个园子都是笑声.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爱笑了.

是在她之后的第二次娶亲.她最初还跟他吵架.后來连架也不吵了.只是专心守着她的霖儿.是了.她有了霖儿.就很少对他用心思了.

五年.他坚持了五年.才第二次娶亲.这已是梨雁国极为少见的事.他是太子.他是皇上.不可能沒有其她女人.

她哭着说:“既是如此.当初何必要娶我.”瞧.多么不讲理.他爱她.曾经也有爱到发狂的日子.只是岁月沉淀之后.少时夫妻老來伴.

当然.他不老.其实她也不老.但又怎么可能永远是最初的日子.

他被她吵烦了.便不再踏进她的别院.后來.是太忙太忙了.几次生死边缘.几次平乱.她又如何知他的辛苦.

她不需要知道.她只知道她的儿子在一天天长大.于是有一天.她过來找他.说她这一生怎样都不重要了.希望他能保全霖儿的性命.

笑话.霖儿也是他的儿子.他最爱的儿子.他如何能不爱护.

那之后.她变了.多么有礼而谦卑.像个大家闺秀.安宁而恬静.

他曾悄悄躲着看过她.发现她是真的很平静.马背上长大的女人.曾经过着刀口上舌忝血的日子.如今.也能将那花儿蝶儿绣得栩栩如生.

他该庆幸.还是失落.他还是爱当初那个跟他骂骂咧咧的女子.有时能将他踩在脚下.居高临下说:“玄夜.你今天不讨饶.我就不让你上榻.”

他只需一掌便可将她制服.却受不了她的笑面如花.笑得他酥酥麻麻.最后.讨饶的.总是他.

笑面如花.那个夕阳西下的黄昏.他的梨花皇后就是用那抹笑惑了他的魂魄.

他忽然凌乱了.他到底是爱谁.为什么一直被陆漫漫骂得狗血淋头还容忍着她.

他曾经认为.他是爱她的.但此时.他凌乱了.

他爱的到底是谁.是多年前的桑九.还是此刻的陆漫漫.又或是.此刻的陆漫漫.像极了曾经的桑九.

他昨夜.正喝酒的时候.竟然看见桑九又一身骑装.骑在马上.他以为眼花.却真的是她.真的是她.

他那时.便觉如哽在喉.却來不及想更多.直到.陆漫漫的歌声.穿透黑夜.一字一字打进他尘封的记忆.他忽然心慌意乱.

玄夜再也睡不着了.翻身下榻.走出去.來到荆贵妃的营帐.

宫女要通传.被他制止了.

他径直走进去.烛灯昏暗.悄悄坐到桑九的榻前.却发现她泪流满面.眼睛睁得大大的.

他蓦地心一痛:“桑九.”

桑九吓了一跳.赶紧擦干眼泪.要起身接驾:“恭迎……”

他按住了她的身体:“哪里來的那么多繁文缛节.”

桑九不动了.眼里却是漠然:“夜了.皇上回去休息吧.臣妾照顾皇后娘娘也累了.刚躺下.”滴水不漏.处处依足规矩.

玄夜叹了口气道:“桑九.你我之间.一定要这样吗.”不是“朕”.是“我”.如多年前一样.

桑九仍旧漠然.甚至带着夜的寒凉:“皇上说的是怎样.臣妾力微.只能做到这个份上.若是皇上还不满意.就当.就当臣妾死了吧.”

玄夜气极:“说的什么混账话.”他的手.如多年前.很习惯地要拂上她的脸.

她身子一侧.躲过了.却不是倔强.温婉而柔和:“皇上回去休息吧.夜了.”

“你.”玄夜气得不知道该如何发火.她有做错吗.当年不是他说.要让她变得温顺吗.不是他说.隐忍.宽容.识大体才是一个女人.尤其是未來皇帝的女人应有的品质吗.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女人真的做到了隐忍.宽容.识大体.从不哭闹.从不顶嘴.给她赏赐她就谢恩.他还能如何苛责她.

桑九见他发怒.忙跪在床上:“皇上息怒.求皇上开恩.臣妾罪该万死.”她一个字一个字说着.像在背古书.

沒有惶恐.沒有不安.这几句话和“谢皇上赏赐”差不多.她这些年.说的任何话.似乎都沒有语调的起伏.也沒有什么表情.如果一定要说有表情的话.那就是漠然.

就连侍寝.都是漠然的.不拒绝.也不欣喜.他见识过她的风情万种.有时愤恨:“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曾经……”

她就会低垂着头回答:“臣妾该死.曾经年少无知.如今臣妾老了.自然只能是这样.”

他的心不是不痛的.但被噎得有些害怕.经年累月.他就不去她的寝宫了.就仿佛一个伤口.表面愈合了.虽然内里腐烂.却沒有勇气将愈合的表层挑开來看.

玄夜意兴阑珊.冷冷的:“你歇着吧.”就那么甩手.出了营帐.隐约还听见桑九的声音:“恭送皇上.”

他如果回头.一定可以看见桑九匍匐在床上.痛哭流涕的模样.一定可以看见桑九痛不欲生的表情.

不是漠然.是痛.

玄夜沒有回头.那夜的月光.多么明亮.却又.多么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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