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缓缓西行,投在窗纱上的竹影早已换了地方,郁青青已经歇过气来,转身看向身侧闭眼小憩的秦悦,脸上一副愁眉苦脸。
好久,秦悦仍闭着眼,却是懒懒出声道:“你这样看我做什么?还想来?”
郁青青眉头紧皱道:“当然不是,只是……我觉得我越来越老了,动一下就累得要死,你却好像没怎么老,劲还和以前一样呢?”
沐晗回道:“你觉得呢?”
其实,这已是她设想的最好的结局了,他们每个人都按正常的轨迹前往行,而那不正常的,她连想也怕去想……自古权臣就难以有好结果,一半激流勇退,如陶朱公张子房一样隐退,一半在皇上成年后以各种罪名除去,削职、抄家,流放,甚至满门抄斩;还有少数的人,则是篡位谋反,与皇上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她自然希望睿王府的结局是第一种,但这似乎并不可能,一是爹的个性,二是爹所取得成就,如今的太平盛世他几乎占了全部的功劳,民间甚至只知有摄政王不知有皇上,这样的情况,又岂是你摄政王想隐退就想隐退的?未来那样的不可知,但她闭上眼,就能见到鲜血弥漫。
“是睿王妃——”秦霄回道:“就让王妃过来这里吧。”
秦悦伏上她肩头,轻声道:“不是都一样么,你以前也累得要死。”
“啊?愿意被发现?”沐曦奇怪地看向她。
她一笑,似乎无所谓道:“总之被发现了也没什么,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至少没人会罚他打一个月的猎,还有,你算过没有,下个月后正好到狩猎大会了,你不是说要去玩吗?你觉得如果你没通过爹的检查他会让你出门吗?”
渐至六月中,一天比一天热,哪怕宫中也不能幸免。下午时分,秦霄便与陈苏玉一起撑了只船,划到宫中云烟湖中,先像小孩子一样摘了些荷花莲蓬,等累了,就将船停在湖面一处阴凉地,阳光被岸边柳树挡得严严实实,湖面又有阵阵凉风吹来,船上放着凿下的大冰砖,又摆着各色果盘,躺在睡榻上十分惬意。
他……
入夜,沐曦将画笔往桌上一扔,趴在床上哀嚎起来:“我不要画,我不要画,这破画,看见就烦看见就烦!干脆我撕了它算了!”说着她就起身准备撕了那张画,坐在对面的沐晗一把将她拦住:“那些画册上有五个人的么?”
“有么,清静了许多。”秦霄淡淡回,可看书的目光却移开了一瞬,似乎略有出神,过了一会儿才又看向书本。
“是么?竟还有这事,本王竟然能比十多年前大?多谢王妃夸奖,本王很高兴。”
秦霄也看向郁青青,只听她回道:“她犯错,被他爹禁足了。”
另一旁,陈苏玉早已打开食盒,看着里面的冰块堆积中一壶黑黑水发愣,“不是沙冰,这是什么?”听到他的声音,秦霄也看过去,却也不认识。
“禁足?”陈苏玉奇怪道:“她犯什么错了,怎么还要禁足?”
沐晗拉住她,叹气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爹说过的话从来就不会变的,你去跪一夜也没用,而且你也跪不了一夜,就乖乖画吧,快点练,争取明天就能画出能合格的来。”
沐曦将身子伏在桌上,凑近她道:“你说今天小霄子和陈苏玉怎么回宫呢?陈苏玉还好,可以直接回陈府算了,可小霄子呢?”
她白他一眼,转过身去背朝向他,然后一个人看向对面沉默无声。
沐曦,那是一个再纯洁不过的女子,许多时候他都想,若可以,他想让她永远那样纯洁、那样笑容满面,可是……她却是秦悦的女儿,只要与秦悦有关的人,都让他为难。
“为什么娘要嫁给爹呢,为什么为什么呢?他这人有什么好的,心狠手辣,冷血无情,虎毒还不食子呢……他竟然想用这种残忍的方法逼死自己的亲生女儿,画同一副画画死,还不如给我个痛快,赐我个白绫三尺算了……”
沐曦又哼了一会儿,眼睛都快挤出泪水来了,这才强撑起精神开始画起来,画了几笔,却又突然放下画笔看向沐晗。沐晗接到她的目光,问:“又怎么了?”
“直接回宫?那肯定要被守卫发现的呀,一发现,人家又知道他偷偷出宫了,然后很快爹就知道了,大臣们也知道了!”
“那也没什么,以前不也被发现过吗?顶多被爹说几句就没事了,而且,说不定……”沐晗看向沐曦身后,目光有些飘离,轻轻道:“说不定他还愿意被发现呢?”
“呃……好吧,再过两天看看。”陈苏玉重新躺了下来,秦霄似乎有些心烦意乱地放下书闭上眼,静默半晌后,才又开始看向手上的书。
郁青青便回道:“是乌梅加桂花、山楂,冰糖熬的,十分解暑。”
她说的话句句都对,秦悦是什么人沐曦可是很清楚的,别的时候无所谓,他真做了什么决定是一定不会改的,而这一次她知道,爹是真的要罚她,无论怎样都没用了,她只有在一个月后交出十百五十张画才能解月兑。
秦霄也尝了一口,不确信道:“似乎是梅子做的。”
岸上传来脚步声,秦霄将书收起来,果然没一会儿便有太监在船外停下,说道:“皇上,睿王妃来了。”
然而,拖得过十五岁,又怎么拖得过十六岁?年华那么快就逝去,哪怕十八岁也是很快就会到来的年龄。他会有他的皇后,他的妃子,他的三宫六院,而她也会有她的夫婿,从此他操劳他的国事,她侍奉她的公婆,相夫教子,不知多年以后,她推窗看向夜空时,是否还会在心中想起他。
仍是满天星辰,仍是幽幽荷香,每一天每一天都一样,无论她如何开心,总会在夜深人静时看向夜空想起他,而他呢?满十六岁之后,朝中有大臣提出该给皇上择后选妃了,而爹却反对,认为他年龄尚小,这个反对的意见,被有些人私下议论是摄政王不愿承认皇上已长大,弱冠之前,大婚之前,皇上都是孩子,那他便能继续把控朝政,之后,爹便开口,大婚之事不急在一时,但让人给皇上身边选了三名姿色德才俱佳的宫女。
郁青青一捶敲在他肩上:“你才衬手!”
秦悦僵了一张脸道:“我本来就比你老,值得这么大惊小怪么?再说,我可没像你一样整天想尽了办法青春不老,半辈子我都是忙过来的。”说完,他也看着她笑道:“不过我倒是觉得今日这样挺好,以后都可如此,以免晚上我忙完,你却天一黑就睡了,连该完成的任务都不管。”
沐曦的脸顿时就垮了下来,又开始哼哼唧唧,她觉得,她当然觉得不行!以前爹罚过她抄书,她让沐晗帮她抄,而且沐晗还是特意模仿了她的字迹的,结果爹一边看,一边把抄的纸张分成三堆:一堆合格,一堆不合格,还有一堆是出自别人之手。最后她得把得把出自别人之手的那一份再完成双倍才行。秦做么一。
秦霄却是沉声道:“随便你,不要打扰朕。”
他低头看了一眼,伸手轻抚道:“这个还须再观察,不过倒是比以前大了一些,衬手了许多。”
将葡萄吃得没剩了多少,又剥了几颗莲蓬吃下,陈苏便躺了起来,对着船顶看了一会儿,突然道:“你说沐曦那丫头怎么这么多天都不来了呢?没有她在,实在是无趣。”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郁青青要了很长时间才脑补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顿时就有些脸红起来,又一次将拳手敲在他身上,“流氓,老不正经!”
“王妃。”秦霄唤着,一边起身扶她进来。对于称呼,最开始他是按规矩叫叔祖母的,但郁青青嫌难听,说把她叫得跟老太婆一样,两人琢磨来琢磨去也不知道叫什么好,最后郁青青说不如直接就叫王妃算了,这样总比叔祖母好。秦霄笑着,只好答应。然而十多年的时间,她却完全不是一个“王妃”这么简单,甚至也不是一个“叔祖母”这么简单,她对他的关心,对他的体贴,让他总有一种虽母亲早逝,却仍如同有母亲一样。
“那我再解解。”陈苏玉说着就提了壶往碗里倒,一边倒一边又问:“对了,沐曦怎么这几天都不见人?她……她是不是心情不怎么好啊?”
秦悦睁开眼来,眉眼都浮上笑容,“多谢王妃肯定。”说着翻过身看向她:“很累?欲仙欲死了?”
郁青青进船舱,很快就看向秦霄道:“怎么样,上次的咳嗽完全好了吧?”
沐晗那颗原本算是平静的心在听见他的名字时又有些凌乱起来,然而这么多年,她早已能轻易地将自己那份不能见人的心思埋在心底最深处,很快就回道:“放心,没事的,他也可以直接回宫。”
虽然没有大婚,但这三名宫女已经代表着皇上成年了,也代表着就算此时不议婚事,过不了多久也会议。也许是三年,也许是两年,也许一年不到就会再次被大臣提出来,而她呢……她自然也会成亲,与她同龄的许多官家之女都成亲了,就算未成亲也择定了夫家,或者正在择定,若不是爹娘与别人家有所不同,恐怕也急着为她选夫家了。
秦悦又笑了起来,她看着他的脸,突然惊喜地大叫了起来,指着他的眼角道:“哈哈,你比我老,比我老,你的鱼尾纹比我多一条!”
“好了好了——”沐晗拍拍她的肩,将画笔递到她手中:“叫了这半天,轻松了一些吧,快开始了,说了今天要学会的。”
沐晗看着露出一丝轻轻的笑来,然后转身,走到窗台前,看向外面的夜空。她的房间与沐曦的房间隔得近,窗户也开得同向,所以从这边窗户看到的与她那边一样,都是那正点缀着朵朵荷花的荷花池。
“皇上你说我要不要去找她看看?”说着他就看向秦霄。
沐曦脸色一白,立刻就以一副英勇就义的架势重新拿起了画笔,嘴里也给自己鼓劲道:“对,为了我的狩猎大会我也得坚持,大不了这一个月把自己当个只会做一件事的空壳子算了!”
好一阵沉默之后她才转过身来,不相信地问:“真的一样吗?你有没有觉得我老了很多?那个……胸部都下垂了。”
秦霄点头:“那个早就好了,而且当时也不过是小咳了一下,当时便喝了药,如今每日待在宫中有人照料,自然什么事也没有。”
沐晗暗中咋舌,神色却认真道:“你要是把这张撕了,我保证爹会换成那张让你画,而且把十百五十张换成两百张。”
沐曦看着她,好久,瘪脸哭了起来:“怎么办……怎么办……还有一个月,整整一个月!不行,我要去找爹,我给他下跪,我对他发誓,我以后再不看了,只要是带人的东西我都不看了,死也不看了,就饶了我吧!”
陈苏玉猜测道:“她不会是真的生气,真的要和我们断绝来往了吧?这可不像她,我明明算着那件事她的生气程度是两个时辰准消气的,这都过了三天了,她难道还在生气?”
“哼,当我不知道呢,你前两天偷偷出去找猎了吧?”郁青青一副拆穿你谎言的样子。
“谁喜欢,谁喜欢了!”郁青青立刻否认,秦悦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会否认,这么多年了,你只有在得不到想得到时才承认,一旦得到了就概不认账了。”
秦霄自然只好承认:“别人都只知道朕偷跑出宫玩了,没想到王妃连朕是去打猎了都知道。”
秦霄微微露出一笑来:“就知道吃,不过王妃的想法总是很多。”
郁青青得意道:“因为我看到了曦儿带回来的兔肉和鸽子肉嘛,她说她是在街买的,我可不信,而且刚好那天你和陈苏玉两人被发现偷跑出宫了。”
听到郁青青过来,陈苏玉立刻就坐船上起身,充满期待道:“哈,不知道王妃会不会再带上次那个沙冰过来呢,我回去按王妃说的让家里的厨子做过,可他们做的就是没有王妃好吃!”
“那是当然,而且今天我又有了新想法。”正说着,郁青青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两人抬头往岸上看去,就见她手里提着个食盒,看到这东西,陈苏玉眼睛都直了起来。
郁青青脸又红了起来,却神色愤然道:“少胡说,我什么时候承认了,从来就没有过!”
原来她并没有说出与他吵架的事。他本以为秦悦要过来质问他,最后却没有,现在才知道他根本就不知道。而按她的个性,应该不会有意隐瞒,现在却隐瞒了,当然是有人在旁边交待过她……
陈苏玉吃着葡萄,秦霄却看着书,这书多半是治国之道,是陈苏玉藏在怀里拿上船的,连他身边侍候的太监都不知道,等回去时依然会藏在身上回去,而那些太监,只以为他们是上船玩了一下午。
沐曦想了想,“没有五个人,但有个七个人的。”
“姐……要不,你帮我画吧,我们一起画?”沐曦央求地看向沐晗。zVXC。
郁青青满脸黑线。大白天的做这种事真的好么?今天她就怕两人一直关着门待在房里被人知道了,还以后都这样,那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他们两人在房里做什么?她可是王妃,又不是小妾,可担不起一个“婬”字,虽然这种事……以前也没少做。
“嗯?既然这样,那我必须要再制造机会逼问一番了。”他说着就吻向她胸口,她立刻阻拦,好一阵挣扎后房中传来她喘息嘟哝的声音:“不要,放手啦,很累很饿,我要睡,我要吃饭……”
……
两人一齐看向郁青青,郁青青笑道:“你们试试味道怎么样?”说着拿过碗,各倒了小半碗给两人,陈苏玉先尝了一小口,然后又连喝了两大口,这才评价道:“酸酸甜甜,不错不错,而且喝了很舒服呢!”
“秦悦,你不能把这事当任务来做,须知‘色’字头上一把刀,你这样日夜操劳会老得快的。”她一副正色。他也认真道:“我知道,不过我是为了你好,未来有一句话‘生命在于运动’,我动得不少,但你动得就不怎么多了,如果连这唯一的你喜欢的运动都不做,恐怕你会老得更快的。”
郁青青略有尴尬地笑了一声,“她那丫头,成天犯错,禁个足有什么稀奇,不被罚才奇怪呢!不过这回时间有些长,顺利的话估计一个月之后能见到她,不顺利的话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因为现在她每天都在房里威胁她爹娘要悬梁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