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昕一走进来,便觉得咸福宫冷寂得紧。偌大的宫殿与紫禁城里其余的地方没有多少不同,均是同样的富丽威严,庄严肃穆。却有着不一样的阴暗,死气沉沉的。心里的隐隐作痛,兰昕只觉得眼皮突突的跳着,揉了几回竟也不管用。摆明了皇上不该来这里,此番前来,一准儿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皇上的性子,是最长情念旧,却也是最薄情寡情的。兰昕从前不愿意去想这些,可渐渐看透了,倒觉得不过是情理之中的事儿,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索澜,本宫胸口闷的厉害,先站一站吧。”停在了通往二进院的庑廊下,掌着自己的胸口,兰昕慢慢的笑了出来。
“娘娘,您……”索澜看着皇后苍白的脸色,心有不忍,却奇怪这不明的笑意:“您到底是……”
“本宫只是觉得,碧鲁答应若真死了,倒也一了百了了。否则她在四面是墙的牢笼里,不知道要挣扎到什么时候。”兰昕振作了精神,重新提了一口气。“进去吧,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
慧贵妃与娴妃的脸色均沉的厉害,像是被琥珀裹住了苍白的脸,能看得清楚的唯有哀戚。
兰昕没有客气,白看她们一眼,便冷冷问道:“好端端的,皇上怎么会来咸福宫?”
高凌曦微微转过脸,迟疑的看了娴妃一眼:“皇后娘娘,臣妾想这也是碧鲁答应心中所愿,她定是希望皇上能来。”
“是臣妾一早熬好了红枣羹,正要给碧鲁答应送过来,凑巧皇上去了。”盼语垂下眼睑,懊恼道:“臣妾想碧鲁氏久不见皇上,必然思念。便自作主张劝了皇上同来。”
一直拘着礼,也不见皇后出声。高凌曦心里很是不安,冰冷的汗珠子顺着额头慢慢的流下来,痒痒的难受。她亦预感到今日不会太好,之所以要来,也是想看看这碧鲁氏最后会是什么下场。皇上会不会因为皇嗣之功,原谅她的欺君之罪。
结果摆在眼前,高凌曦失望透了。再好的情分,也终究敌不过天威难测。“皇后娘娘,臣妾以为,此事若这样了解,也未尝……”咬住了唇瓣,高凌曦没再说下去。
“皇上现在哪里?”兰昕蹙眉问道。
“内室。”盼语低低的说了这一句。方才碧鲁答应的哭喊与嘶叫之声她不是没有听到,这会儿真的寂静下来,心里才真真儿的让人不踏实。
“你们就守在这里吧。”兰昕独自一人款步穿堂而入。李玉就守在内寝外边,如同两位妃主一般面如黄纸色。“皇后娘娘万福。”
“开门。”兰昕没有迟疑,肃生吩咐道。
李玉身子一颤,虽然迟疑倒也没敢耽误工夫,小心的推开了门扇。
悬了一口气,兰昕屏住呼吸,迈着稳健的步子走了进去。“皇上……”虽然心里早已经知晓情况不好,可是兰昕还是被眼前的一幕惊了心。她猛的咬住了自己的手,用这个方法阻止自己呼喊出声。痛楚也让她不至于惊吓过度,至少还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正在面对什么。
弘历面如平湖,仿佛根本与这房里的血腥凄惨无关,更像是一个局外人,用一种无比空洞的目光,淡然的看着皇后。“你怎么来了?”
兰昕不敢松开咬住的手,若是没有这痛苦震住心,怕当即就会晕厥过去。皇上的问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无力回答,就只能一直咬着用力的咬着。
“碧鲁氏,已经殁了。”弘历简短的一句话,不轻不重的了解了碧鲁氏的一生。“从洛樱殁了的那一日起,朕的脑子里便挥之不去那爽朗的笑声。先有常在魏氏样貌酷似她,后有碧鲁氏举止同她如出一辙,让朕心中不平静。
到这会儿,朕才明白,错失的就是错失的,一事也弥补不了。倘若当初不是朕执意将洛樱接进府里,或许这样的悲剧便不会无休止的重复上演。”
兰昕不敢动,也不敢哭,这会儿的皇上,说的是心底最酸涩却真实的话。作为她的妻子,她应该聆听,耐心的劝导。可作为一个女人,她怎么能接受这样凶残的一幕?
血印子是从床边一直爬过来,到皇上的脚边的。这说明了什么?碧鲁氏将匕首刺进自己的月复部之后,忍着剧烈的痛楚,还是想死在更临近他的地方。
或许,这是为了证明,先前的“欺君”并不是只有欺骗,或许,她仅仅是想离自己心爱的人近一些,求得她的原谅。或许……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兰昕都难以接受。为何皇上要这样绝情,不去拥抱住这个可怜的女子,这个怀着她骨肉的女子?反而要这么残忍的,不愿意向她走近一步,眼睁睁的看着她死在自己的面前。
兰昕的手被自己咬破了,血水流进了口中,可她依旧没有感觉,仿佛心被掏空了,她成了一具冰冷的躯体,如同碧鲁氏的身子一样,僵硬的没有一点儿温度了。
“兰昕,你说,是不是朕错了?”弘历见她不语,表情麻木,少不得再问一遍。“如果不是朕强行接洛樱回府,是不是不会有今日的悲剧了。”
好不容易才收回落在碧鲁氏脸庞的目光,兰昕无法忘记她瞪大双眼,死不瞑目的表情。“皇上岂会有错,洛樱的死与碧鲁氏又有何干。碧鲁氏的父亲做出了此等恶事,本就当以国法处置,皇上没有诛连他的亲族,已经是法外开恩,宽宏大量了。”兰昕不知道怎么做到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于是这番话便说的很没有底气。
她想哭,放声大哭,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失望。她的夫君,她爱重的男子,不是天下间最该宽宏博爱的天子么?怎的会有如此阴戾残暴的一面,他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孩子就这样死去?
“多谢你,兰昕。”弘历缓了口气,心底的凉意便不那么明显。“朕耿耿于怀的事,或许应该要放下了。碧鲁氏欺君失德,不配载入朕的后妃史册。念在她侍奉圣驾些许日子,也算尽心,就赐以寻常平民的身份安葬。”
“是。”兰昕福身应下,已经不知道自己此刻在想什么了。
“记着,不许立碑。”弘历拂袖,心情大不好:“咸福宫不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梅勒贵人也不必住了,李玉,你另寻一处清幽之地,即刻迁宫。”
“。”李玉紧随着皇上退了出去,并不敢往厢房里看一眼。而他这一走,唯独留下兰昕一个人在此。
凄凉畏惧一起涌上心头,兰昕的膝盖一软,整个人就跌跪在地上。她双手掌着地,不让自己伏倒,可头垂下来的一瞬间,汹涌的泪水却是再也止不住了。碧鲁氏再不济,也不该如此惨死。皇上连墓碑也不许立。
“皇后娘娘……”盼语惊慌失措的奔了进来,一眼瞧见了室内的情景,当即唬得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高凌曦虽是后走进来的,却比娴妃看得更清楚。她脸色一僵,整个人也跟着皇后伏在了地上。因着哲妃惨死她窗下,留下的病根儿,她是见不得血腥的。这会子胃里翻江倒海一般,想呕却呕不出东西来。
“是我,是我害死了她,是我……”盼语冷冷的笑了起来,那狰狞的表情苦笑并存,难看至极:“难怪皇上说,好心未必能办好事儿,原来满足碧鲁氏的心愿,就是催了她的命。”
“本宫……本宫心里不舒服,娴妃,事情既然由你引起的……”兰昕哽咽难平,话自然也说得断断续续:“你来善后,皇上……圣意是按平民身份下葬,不许立碑……不载入史册。”
高凌曦干呕了一声,憋红了脸,她深呼吸几回,才问出口:“是不是等同于后宫之中,从来就没有碧鲁氏这个人的存在?那么她的此生,算什么?”
“朵澜。”盼语哭腔道:“扶皇后娘娘与慧贵妃回宫。”她跪在了碧鲁氏身前,用颤抖的手轻轻的抚过她的眼眸,让那瞪大了却再不会有光彩的双眼阖上。她把住她的双肩,翻过她的身子,她咬着牙,狠心的拔出了那直挺挺还插在她月复部的匕首。
腥咸的血点子飞溅了自己一脸,盼语惊恐的失声尖叫,却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碧鲁氏曾说,皇上他,终究是太薄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