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城到淮安,一路都是走水路,客舱昼行夜歇,众人并不见什么辛苦。苏昊每rì与徐光祖聊些行军打仗方面的闲话,又与马玉等人探讨一些治河方面的思路,逐渐也形成了一些自己的想法。
船过微山湖后,苏昊让船工不走中运河,而是转往徐州方向,走徐州至淮安间的黄河河段,这也就是朝廷委派苏昊前来协助潘季驯治理的河段了。
船行在黄河河道上,苏昊等人站在船头,抬眼望去,可以看到河道两岸有着雄伟的大堤,把一河浊水牢牢地束缚在河道里,无法向两岸肆虐。堤坝上,有来来往往的役夫,挑担推车,运来土石继续加高河堤。隔不多远,就能看到几名身穿官服或者胥吏服饰的管理人员,对着役夫们指手划脚。有几次,苏昊还看到了管理者挥着鞭子抽打役夫的场景,这种事在那个年代也不能算是什么暴行了,周围的人对此都是一片淡定。
时值黄河的枯水期,河道水位不高,人在船上,无法看到河堤外的地面。但是,通过露出河堤的大树树顶来判断,苏昊知道这一段河道已经远远高出了地面,成为一条新的陆上悬河了。一旦大堤溃决,河水还不知会奔涌到什么地方去。
“黄河河道,一年抬高三寸有余,30年就能抬高一丈,若是不决口另外取道,长此以往,河道就变成一道山梁了。”马玉说道。
江以达也说道:“自宋元以来,至国朝,黄河多次决口改道,每一次改道都留下一段这样的山梁,把整个淮河下流分割成了一片又一片的洼地,许多地方良田因积水而成湖,已经无法耕作了。百姓之苦,即源于此。”
“我们此次的差使,名为治河,实是河、淮、运都要治理。这么多年,朝廷的方略就是牺牲淮河两岸的百姓,确保槽运,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希望咱们到这里来,能够给百姓带来一些福祉吧。”苏昊说道。
客船在黄河河道上又走了三天时间,沿途经过了房村、下邳、钟吾、桃源、清口等水驿站,最终来到了淮安港口。
远远地,苏昊就看到港口码头上站着乌泱泱的一群人,一个个衣衫单薄,站在寒风中向着运河上眺望。船再近一些,就能看得更清楚了,那些人大多是男人,从六七十岁到十三四岁不等,间或也有几个女人,混在男人的人群中,似乎有些局促,但又不甘置身于圈外。
所有这些人都有一些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衣服上补丁摞着补丁,灰扑扑的脸上透着几分菜sè,显然是穷到了至处的一群人。
船还没靠岸,那些人就开始喊叫起来,有些人说的是淮安土话,有些人倒是说官话,但混在一片喧闹声中,苏昊也听不出个究竟。看着那些人又是招手、又是喊叫的样子,苏昊很是诧异,连忙叫过船老大,询问个究竟。
“这些都是在码头上扛活的。”船老大说道,“长工短工都干,给几个馍的钱,就能雇他们干上一天。若是赶上来淮安当官、做生意的,想买几个奴仆、丫头之类,也可以,价钱都不贵。”
“奴仆也就罢了,怎么还有丫头啊?”苏昊问道,“我看这些人里面,虽然也有几个女的,但那岁数也就是当老妈子吧,哪有四五十岁的丫头。”
船老大道:“这小丫头当然不能跟一群大男人混在一起,她们都在边上等着呢。等船靠岸之后,你上岸去看看就知道了,墙根底下蹲着一溜,没有一百也有五十。给几十文钱就能买走一个。”
“几十文……”苏昊只觉得暴汗,好歹也是一个人,怎么就值几十文钱啊。
船老大摇摇头道:“官爷,你久在京城,不知这民间疾苦啊。去年、今年,淮河都涨大水,地里的庄稼,十停去了九停。这些人都是周围乡下的灾民,能逃到淮安城里来就不错了,官府三天两头施粥,碰上机会还能打点零工挣点钱。若是能够被卖进大户人家,起码能吃上饭了。没本事逃出来的那些就惨了,吃树皮、吃观音土,甚至吃人的都有。”
“你是不是说,这些人如果能够卖身为奴,反而是一种幸运?”苏昊问道。
船老大道:“官爷说的正是,这奴不奴的,哪有吃饱肚子重要?”
苏昊很想跟船老大讲讲什么叫“不zìyóu、毋宁死”的普世原则,细想了一下,不由得自嘲地笑了,只有没挨过饿的人才会奢谈什么不吃嗟来之食,生存问题都解决不了,讲其他的东西纯粹就是蛋疼了。
“老陈,你过来一下。”苏昊回头喊道。
“东主,我来了。”陈观鱼应声而到。自从苏昊被任命为工部主事之后,他就正式改聘陈观鱼当自己的师爷了,而陈观鱼对苏昊的称呼,也从原来的“苏师爷”变成了“东主”。若不是怕把苏昊叫老了,他都恨不得称为苏昊为“东翁”的,据说这样显得更牛气。
苏昊对陈观鱼小声交代了几句什么,陈观鱼连连点头。苏昊又叫来几名勘舆营的士兵,让他们换了便装,一会陪同陈观鱼去办一些隐密的事情。
船靠上了岸,岸上那些扛活的一拥而上,喊叫声更为迫切了:
“官爷,要扛行李吗?”
“官爷,要不要雇看家护院的,俺在少林寺练过。”
“官爷,要暖炕的丫头吗,我闺女才十四,长得特水灵……”
众人喊叫归喊叫,多少还守点秩序,不敢拦住客商上岸的通道。邓奎在船上吆喝一声,一队勘舆营的士兵端着长矛先下了船,矛尖闪着寒光,正对着那群扛活的人。那些人立马就哑声了,一个个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只是用满含希望的目光默默地看着跟在后面下船的苏昊等人,不敢过于造次了。
“我问过了,从前曾有扛活的为了抢生意,惊扰了路过淮安的官差,官差的随从出手,当场砍死了五个。”江以达走在苏昊身边,小声地介绍道。
“谁干的?后来呢?”苏昊惊愕地问道。
江以达冷冷一笑,道:“谁干的,我也没问出来。不过,事后听说就是给每个苦主家里赔了几钱银子了事了。对于这些人来说,被人杀死或者自己饿死,有什么区别,死几个人的事情,谁也不会去闹的。”
“乱世人命贱如狗,古人诚不我欺啊。”苏昊叹道。
“改之兄所言差矣,现在可是太平盛世,你这话如果让言官听见,参你一本,就够你受了。”马玉在一旁提醒道。
苏昊摇摇头,也不和他们争了。看着眼前这些人灾民的样子,他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晚明时节,各地灾荒不断,百姓流离失所,最终酿成了明末的农民大起义,大明江山毁于一旦。若是朝廷能够及时消除这些隐患,强大的明朝又何至会土崩瓦解呢。
工部和淮安卫前来迎接苏昊一行的官员也已经来到了,由于苏昊也不算什么大官,所以码头上并没有搞什么迎接仪式,只是双方互相见了面,寒喧了几句而已。
苏昊同时兼有工部和军方的双重身份,对此,工部和淮安卫双方也进行了协调。协调的结果,是工部给苏昊在淮安城里安排了一处官衙,称为河道主事衙门,简称主事衙门。苏昊连同陈观鱼、马玉、江以达、谭奇等人,都住进主事衙门,前衙是办公场所,后衙是他们的住处。
淮安卫方面,则负责给邓奎以及勘舆营的士兵们提供场所,包括在淮安城里的一处勘舆营千户衙门,和位于城外的兵营。勘舆营的rì常指挥是由副千户邓奎负责的,所以他驻在勘舆营衙门里。rì后勘舆营还要招兵、训练,这些工作就要在城外的兵营里完成了。
徐光祖作为苏昊专门聘来的顾问,随着苏昊入驻主事衙门。另外苏昊还带来了五名绣娘,因为担心她们和士兵们住在一起不太方便,所以也安顿在主事衙门里。苏昊自己没有带家人来上任,正好把供官员家眷居住的小院子腾出来给这几位绣娘居住了。
苏昊随身带了五十余名士兵,所以也用不着再雇挑夫帮忙搬运行李。码头上那些扛活的人观望了一阵,就悻悻然地离开了。没有人注意到,陈观鱼带着几名穿便衣的勘舆营士兵也混迹在他们之中,不知干什么去了。
工部派来的联络人名叫章襄,是工部都水司的一名典吏。他领着苏昊等人,步行了两刻钟,才来到主事衙门。从外面看去,主事衙门的大门有一些破旧,据章襄介绍,这是原来淮安府一个什么仓库大使的衙门,后来这个仓库也不知道怎么撤了还是搬了,就把衙门的场地空出来了。
接到朝廷有关苏昊等人前来任职的消息后,淮安府专门派人把这个院子清理修缮了一番,又挂了牌子,就成为河道主事衙门了。
苏昊等人到来的时候,主事衙门的大门是虚掩着的,门口没有站岗的门子。章襄推开大门,先走了进去,对着院子里高声地喊道:
“老张,老李,快出来,苏主事到了!”(未完待续。(),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m.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