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昊一向待自己的属下十分宽厚,对程仪这样的女孩子,自然更是照顾有加。正因为如此,程仪和歌伶如今在苏府俨然有些女主人的样子了,进进出出没有任何障碍。
程仪带着程栋来到位于正房侧面的一个小客厅,招呼他坐下,又给他端来了茶水,然后坐到程栋的对面,没等她张嘴说什么,程栋先虎着脸质问道:“姐,你怎么会和苏昊混在一起?”
“小栋,你这是什么话?”程仪没想到半年不见的弟弟一上来就是这样一句话,说得她又羞又恼,“你怎么能这样说你姐姐?”
“你不是跟我说你随韩小姐去淮安府谋个差使吗,怎么又跟着苏昊跑到汝宁来了?”程栋说道。
程仪道:“我是去了淮安,正值苏学士扩编勘舆营,缺乏人手。他欲募我为营中簿记,我念他对我姐弟有恩,便答应了他。”
“什么有恩!”程栋不屑地说道,“他那不过是沽恩市义而已。你也是糊涂,竟然看不穿此人的嘴脸,还为虎作伥,替他做了那么多事情。”
“你说什么,为虎作伥?”程仪瞪大了眼睛看着程栋,“苏学士所做的事情,哪一件不是为百姓苍生,你怎可说出为虎作伥这样的话来?小栋,你可知……”
“姐,你被他骗了!”程栋打断了程仪的话,说道,“我这次到汝宁,是随两位阁老一起来的。前几日,我在汝宁下面的几个县走访了不少商家,其中有一家湖广钱庄,它的掌柜叫夏书绅的,你应当知道吧?”
听程栋说起夏书绅,程仪脸上现出了一丝冷笑,她不再像刚才那样急于要向弟弟说明什么,而是淡淡地应道:“我当然知道。把他烧成灰,我都认识他!”
程栋道:“我到了湖广钱庄,见了夏书绅的家人。他们告诉我,苏昊抓夏书绅,靠的完全是栽赃陷害。他谎称夏书绅勾结强人,袭击了官兵,然后以此为借口,不经县衙,直接上门抓人。这种行径,与厂卫何异?”
程仪面带寒霜:“小栋。听你的意思,夏书绅是个好人?”
“一个本分商人,充其量是逐利之心重了一点,这也是商人之本性,无可厚非。”程栋说道。
程仪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她怔怔地看了程栋几秒钟,然后说道:“小栋,你随我来。”
说着,她也不等程栋有何反应。便径直向外走去。程栋不知姐姐何意,连忙起身,跟在程仪的身后。
程仪带着程栋穿过一道月亮门,来到后院。程栋东张西望。越看越觉得院内的一切是那样熟悉。程仪看出了程栋的诧异,她冷冷地问道:“小栋,你是不是觉得来到这个地方?”
“没错,莫非此处与我们住的哪个地方有相似之处?”程栋答道。
程仪没有回答。她走到一间紧锁着的屋子跟前,掏出钥匙打开了门上的锁,然后推开门。对程栋说道:“小程,你进来吧。”
“这是何处?”程栋问道。
“你进去便知。”程仪说道。
程栋犹豫着走进了房门,迎面正见一个供桌,桌子上立着两个牌位,旁边还有一些供奉的果品。程栋不明就里,正欲回头向姐姐询问,却听程仪说道:“小栋,你仔细看看牌位上的名字。”
程栋上前定睛查看,只看了一眼,就赶紧跪下了,只见一个牌位上赫然写着“程公文遂之位”,他就算再不晓事,自己父亲的名字还是记得的。至于旁边那个牌位,自然就是他母亲的灵位了。
“姐,你怎么会把爹娘的牌位供在这里?”程栋跪在地上,对程仪问道。
程仪黑着脸,对程栋道:“小栋,当着爹娘的面,你敢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吗?”
“什么话?”
“你说夏书绅如何?”
“夏书绅?”程栋完全糊涂了,这里怎么还有夏书绅什么事呢?他想了想刚才与姐姐的对话,说道:“我刚才说,夏书绅不过是个本分商人,难道……”
“啪!”
程栋的话还没说完,程仪抡起巴掌,结结实实地在他的脸上扇了一记耳光,打得程栋差点栽倒在地。
“姐……”程栋被这一巴掌给打懵了,他完全想不起来,一向溺爱自己的姐姐何时曾经打过自己,而这一次,仅仅是因为他评论了一句一个毫不相干的夏书绅,姐姐居然对自己下了如此狠手。
“你给我跪着!”程仪像头发狂的母狮一般吼道,“小栋,你睁开眼睛看看,这就是咱们的爹娘曾经住过的屋子,这整个宅子,就是咱们家的宅子!我真后悔,过去没有跟你讲咱们的爹娘是如何死的,以至于你今天竟然认贼作父,替你自己的杀父仇人叫屈!”
“什么什么!你是说,这就是咱们家?还有,夏夏夏……夏书绅,他是咱们的杀父仇人?不会的,姐,你一定是弄错了吧!”程栋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儿时的记忆一下子被唤醒了。
可不是吗,这里就是他儿时的家,难怪他会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难怪他一到汝宁就觉得这里的乡音是那样亲切。他离开汝宁的时候,只有**岁,不像程仪那样记忆深刻。但一经程仪点破,他脑子里那些残存的记忆碎片就拼合起来了。
他记得,当年父母是如何带着他们凄然离开这座宅子的;他也记得,在他们返乡的路上,有几个杀手突然窜出,是父母拼出性命拖住了杀手,他们姐弟二人才得以逃出生天。可是,程仪为什么会说夏书绅就是他们的杀父仇人呢?
程仪打完程栋,自己也不禁泪流满面。她对着父母的牌位跪下来,对程栋说道:
“我们原本并不知道夏书绅与当年杀害咱们父母的事情有关,是从前在父亲麾下做捕头的薛叔叔审讯湖广钱庄的护卫时偶然听他们露出了口风。经过审讯,夏书绅的账房任宗会供认,当年咱们的父亲严查豪强侵占土地之事,触犯了这些豪强,使他们密谋要将父亲置之死地。此事最后是由夏书绅主持,是他让自己的护卫装扮成强人,在路上劫杀了咱们的父母。
当初那几个凶手,都已经被苏大人派兵抓起来了。苏大人说,等此案终了,他会央求钦差大人允许,把这几个凶手押到咱们父母遇害的地方,开膛挖心,祭奠咱们父亲母亲的在天之灵。”
“这……”程栋的脑子变成了一片真空,这个逆转的结果,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他想说也许苏昊以及那个他已经不记得的“薛叔叔”审出来的结果并不能当真,但理性告诉他,这种事情恐怕是很难作假的。不管他对苏昊的立场如何反感,但他不得不承认,就汝宁这个案子而言,苏昊查的东西是经得起推敲的。
“小栋,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苏学士有如此反感,以我这半年在军中所见,他所做的事情,样样都是光明正大的,你为何就不能与他冰释前嫌呢?”程仪痛心疾首地问道。
程栋跪在地上,默默无语了许久,这才抬起头来,说道:“姐,苏昊此时可在府上?”
“你待如何?”程仪问道。
“他替我寻到了杀父仇人,我要去当面致谢。”程栋平静地说道。
程仪站起身,道:“他应当在书房与林先生谈事吧,我去请他到大堂去,你和他好好说说吧,他大人大量,不会计较你以往的冒犯的。”
程栋道:“你去吧,我到大堂候他。”
程仪把供了父母牌位的屋子重新锁上,然后前往书房去找苏昊。听说是程栋来访,而且还有当面致谢之意,苏昊连忙随着程仪来到了大堂,见程栋已经在那等着他了。
“程兄,别来无恙乎?”苏昊客客气气地向程栋打着招呼,看在程仪的面子上,他也不想和程栋一直保持敌对关系,能够有一个机会化敌为友,他还是很高兴的。
程栋抬手施了个礼,然后用手指指椅子,说道:“苏学士请坐吧。”
“程编修也请坐吧。”听到程栋称呼自己的官名,苏昊心中一凛,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浪费感情了。他在主座上坐下来,同时也称呼着程栋的官名,招呼他坐下。
程栋并没有坐下,他待苏昊坐稳之后,径直走到苏昊面前,双膝跪下,认认真真地向苏昊磕了三个头。
“这……”苏昊连忙起身,欲伸手相搀。程栋根本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磕完头自己就站起来了,对苏昊冷冷地说道:“听家姐说,苏学士替我和家姐寻到了我们的杀父仇人,程栋感谢苏学士的大恩。但程栋身为读书人,断然不会因私废公,就此告辞了。”
说罢,他转身就向外走,苏昊耸了耸肩,也不去拦他。苏昊知道,程栋已经走火入魔了,自己与程栋的矛盾根本无法化解,恐怕最终只是让程仪难受了。
程仪原本想着能够看到程栋与苏昊握手言和,不料程栋叫苏昊出来,只是为了向他磕三个头。程栋此举,分明就是告诉苏昊,自己欠苏昊的,都在这三个头里还清了,以后他还会继续与苏昊为敌。
“小栋,小栋,你站住!”程仪跟在程栋的身后追了出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