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会议他分神了,视线全然停驻在手机萤幕上传输过来的实况照片。他拨按画面,放大细部,皆是自称梁茉莉的沈玫瑰倩影——她下班背着购物袋走出婚纱店、到咖啡店买外带咖啡、走进药妆店买女性卫生用品、神情愉快地边走边讲电话、搭捷运回公寓、夜间下楼等候倒垃圾、到超商购买微波速食……微波速食?她过着城市小资女的俭省生活,和他所认知爱吃美食的沈玫瑰大相迳庭。她在超商玻璃窗前独坐沉思的模样,眉宇透着他从未见识过的坚定和一抹寂寥;他略微不解,有新伴侣的人不应该感到寂寥。
他接续往下看——她和同事们在烧烤店聚餐,和女同事逛平价服饰店,若有所思地伫立在妇婴用品专卖店前……妇婴?婴儿?那种店为何能吸引她?
“是啊,谁有空出去买啊。”
“经理真大方,是不是总公司不准备给奖金了?”她合理怀疑店经理的动机。
“跟公司才没关系,是客人请的。”
一口面卡在嘴里,她望向小真,口齿含糊地问:“哪个客人?”
“不知道,经理没说。”
剩下三分之一碗面,她再也吃不下,默默拄着头寻思这几天的好口福为何如此似曾相识。她再夹了一块牛筋,喝口汤,细细品尝,那罕有的中药卤包配方,勾引出熟悉的记忆,脑海有道电光一闪即逝,她倏地弓起背,不断掏喉咙,发出古怪作呕声。
小真连忙跳过来猛拍她背脊。“你在干嘛呀?吃成这样!”
“……卡住了——”梁茉莉好不容易迸出声音,努力将肇祸的肉块吞进肚里。
她太粗心了,这几天小真送这些食物给她,都是分装在她留在店内的专用碗盘上,并未看到包装纸盒。她只顾果月复,竟没发现那家日本寿司店是李思齐的最爱,从前三不五时总爱带着她上门光顾;手工披萨来自于一家义大利人开的特色餐厅,地址就在他们以前同居住处附近的巷内,是她无意间发现了美味后,执意拉着他去品尝的;牛肉面则是李思齐父亲御用老厨子的拿手好菜,外面根本吃不到这一味。
她喘口气后,顶着昏胀的脑袋走下楼,白纱礼服区挤满了试穿的女客,加上等候的男宾,走道挤得水泄不通。她排除人群,终于在摄影棚看见了店经理,店经理正对着一面梳妆镜整装,心情似乎大好。
“茉莉过来一下,这套是我刚才买的新到货,觉得怎样?”她在茉莉面前转了一圈,期待地看着对方。
茉莉走过去,认真打量了一回,伸手解开她缠绕在腰间的彩巾,转而在她颈项间绕了两圈,巧妙地打了个漂亮的结,活泼地垂挂在前方。“这样好多了。”
“啊,还是你行。”经理满意地照镜摆姿。“你说你是学摄影的,我看你比较像是学时装设计的。”
“穿多了自然就会。”她不以为意道。
“是吗?你这么朴素吔。”
为了工作便利,梁茉莉今天一身粗棉衬衫,破牛仔裤,旧慢跑鞋,她听了也不分辩,直接提问:“经理,魏小姐的事定案了吗?”
“还没呢!李先生有意见,不肯松口配合拍照的天数,魏小姐对小罗提出的方案不满意,还是希望你掌镜,我看你还是接了吧,小罗会理解的。这次魏小姐的案子若成,我们就多了行销的话题,赚的是看不到的宣传广告费,可惜的是她婚纱坚持不用我们设计师的作品。”
“那刚才的牛肉面——”
“李先生请的。连续三天了,他说他们的事以后有劳大家了。有钱人手笔就是不一样,李先生人挺细心的,知道你人在工作,特别指名一定要留一份给你,谁都没漏掉。”
她委实吃了一惊,证实心中的疑惑后,低头转身退开。
回到工作室,她安静蜷缩在椅子上,抱着双腿,忽然发现自己在打颤,在害怕与愤怒间,还有一股抹不去的惆怅,让她开始痛恨自己。
第四天,送来店里的特色食物是法式抹茶千层派,包裹精致,并未署名,但不再分派给其他店内员工,指名给梁茉莉。
她私下打开盒盖,盯着里面的手工甜品发了长久的呆。
和一般年轻女性不同,她并不热中吃甜食,这道千层派她只吃过一次,就那么一次,那滋味永远烙印在记忆里。
她一口未尝,全数送给小真,理由是她怕发胖戒甜中。
第五天,停送一天,她也提心吊胆了一天。
第六天,不再是食物,一个手掌大的方形扁平包装盒由一名年轻女孩专人送达她手上,女孩甚至要求她签收。“老板交代的。”
她将纸盒当作垃圾邮件一样扔掷到桌台角落,不愿揭晓内容。埋首工作了一整天,每进入工作室一次就不经意瞥上它一眼,还是不碰触,终于完成了最后一组金婚纪念照拍摄工作,店里员工几乎都下班了,只剩下一位现场助理整理换下的婚纱,她拖着酸痛的小腿回到工作室,收拾好随身物品,看看时间,想起了什么,赶紧打开电脑,准备进行视讯连线。
对方电脑早已等待中,她欢喜万分地和出现在萤幕上的秀丽面容打招呼。
“嗨,婉欣。”
“嗨,茉莉,今天太晚了哟。”
“对不起啦,真的忙得没时间,你看我还在店里没走呢,honeybear呢?”
“今天白天活动太多比较累,已经睡下了,明天再说吧。”
“什么时候睡的?不能和他说一下话吗?拜托啦。”
“哎呀,睡半个小时了,吵醒他会生气,我不是福婶,拿他那大少爷脾气没办法。”
“唔……好吧。”她失望地接受婉拒。“那谢谢你了,明天见。”
结束视讯,她坐了一会儿,眼光又回到角落那只方盒子上,还是没办法视若无睹啊。
她无奈地将盒子构到眼前,赌气似地三两下将包装纸拆除,掀开外层纸盒盖,里面出现一个熟悉的酒红色绒布盒。她犹豫片刻,慢吞吞打开绒布盒,那是一样她分手后归还的旧物,一条别致的项链,坠饰是以玫瑰金与香槟银两色金属镂空交错出的玫瑰花朵,花心嵌进一颗小钻,在桌灯直射下璀璨生辉。
她咬牙握拳,呼吸沉重,忍了十几秒,她找出手机,按下一串她倒背如流、永远也忘不了的电话号码,对方一应声,她立即抢白:“李思齐——你到底想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