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纠着一颗心进入那栋大楼,那间他们曾经亲密度过半年同居生活的寓所,最后一次离开时,她鉅细靡遗拿走了所有属于自己的东西,不留痕迹,所以当门一开,入眼所见相当洁净、冷清,一点障物也没有,像是装潢好的样品屋。
他们都不自禁打量着泛着霉味的室内,无言了半晌。他前去打开落地窗,让夜风灌进屋内,扫去闷窒。
“没有人期待的孩子,何必勉强留下?”
“你是个母亲——”
“不准质疑我!”她断然喝斥。“李思齐,不要再追究这件事了。你早就不爱我,我也不再爱你,这是必然的结果,我们就彻底分道扬镳了吧。我知道你一向爱自由,要你结婚并不容易,希望不是因为你的婚前焦虑症才开始关注到你的前女友身上。说到这,你的前女友族繁不及备载,拜托你去关注别人,汪静也好,刘斐琪也好,周安玲也行,谁都好,就是别再烦我。你大老板有钱有闲,我打工族分身乏术,没办法陪你玩,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私下见面,我可是有道德的。”
对他来往过的女伴如数家珍,她何曾将他彻底尘封?
“玫瑰——”他使劲攫住她手臂,以身躯压制住她。
有生以来,没有任何人能让他如此强烈恼怒过,也没有任何人能让他如此无言以对,是他鬼迷心窍一味抗拒她而错过了那件事,但向来执拗的她当时为何不能多做坚持而选择放弃?这就是杜明叶一再对他强调他会后悔的原因吗?
她动弹不得,仍然倔强地面对他。“我叫梁茉莉。”
“你一直这么任性!”
“不,我深思熟虑过,我替你解决了所有的麻烦,还你自由,你应该感到庆幸,否则你何来今天这桩婚姻?”她面无表情道,趁他呆顿时推开他,搓揉被勒痛的手。“这样回答够清楚了吗?还有任何问题吗?”
他低默了许久,一动也不动,但辐射出的严冷却令她开始焦躁不安,她不停举手看表。他缓缓抬起头,注视她,他的神情完全恢复了平静,双眼热度消退,剩下陌生的冰冷,他哑声回答道:“没有问题了,梁小姐。”
她彻底松了口气,拉开门就要离去,他淡淡在后头说了话:“你就这么急着把关于我的一切都抹煞吗?”
她抑住眼中潮涌的湿意,头也不回道:“当初你不也一样么?”
李思齐永远也不明白,她并不恨他,她只想远远地将他隔离在她的生命之外,严守她得之不易的宁静生活。
她疯狂地爱过这个男人,没有人知晓,她生平第一个志愿便是和这个男人相爱,所以,她根本无从恨他。
“茉莉,下楼来一下,我现在有客诉电话得处理,另外有客人在会客室,助理都在忙,替我接待一下。”店经理以内线通知她。
她收拾起澎湃的思绪,三并成两步下了楼。
寻至会客室,沙发上坐了意料外的两个人,一个是魏家珍,另一名是打扮相当帅气的短发女子,两人年纪相仿,并坐一起,状似感情深厚。尽管对象太敏感,她还是十分有礼地向两位招呼致意。
“这是范明萱,我的伴娘。”魏家珍大方地介绍。
“您好。”她伸手握住对方的手,范明萱一身小麦色健康肤色,浓眉大眼,野性丰唇,眼神大胆,她直勾勾盯着梁茉莉,别有意味地端详她。
“我说的没错吧?”魏家珍向范明萱眨眼。
“怎么了吗?”她笑着询问。
“我对她说,这里有个很特别的女摄影师,她还不信。”魏家珍一脸俏皮。
“不敢当。”她受宠若惊,内心一头雾水。“过奖了。”
“客气什么?”范明萱露出一口皓齿,十分直率:“刚听你们经理聊到,你在加拿大念过书?”
“是。”
“太好了。今年冬天我正好要去一趟加拿大,有什么特别好玩的可以介绍一下吧?别跟我说那些旅行团的老梗行程喔,我能去的都差不多去了,跟我说点不一样的吧。”
她愕然语塞。经理是要她下来陪聊天的?而她现在的心情却很不适宜聊天,她无法故作热情让宾主尽欢;再说,她脑海里也缺乏真实经验的素材,漫天胡扯并非她的习惯,她思考了一下,便决定说出实情。
“唔——我恐怕没有能力提供您这些特别的资料。”
“哦?为什么?”范明萱站姿潇洒,扬眉问。
“唔——因为,四年里,我根本没怎么去玩过。”她老实答复。
两个女人顿时失笑,起了困惑。梁茉莉虽然脂粉未施,清清淡淡,却有股吸引人的特质,这股特质和乖巧或严谨都搭不上边。难道履历是求职时虚构的?两人好奇追问,似乎对她产生了莫大的兴趣。梁茉莉心生疑虑,她和她们连朋友都称不上,但她既然起了头,只好说下去。
因为某种隐讳的家族原因之故,梁茉莉中学后便被送往冰天雪地的加拿大继续大学四年的求学生涯,她像被断了根的游魂,每天来回宿舍和教室之间,过着索然无味的学生生活。绝非她天性内向,实在是她从家族得到的经援少得可怜,长辈美其名为量入为出,学会管理开支,其实是保守家族的苛刻传统;加上她只是庞大树状家族的末梢附属成员,没有重金呵护的必要,所以除了基本的生活所需,她并无宽裕的个人花费,连通讯产品都只能使用基本款附上低阶的照相功能。每一次因应课程必要购买的电子器材、电脑设备,不花上三天功夫写上几张洋洋洒洒的充分理由说服掌管财政的长辈,她根本是窘境毕露的。而想在这些有限的供给中挪出一点费用储存起来以便寒假购买机票回家,俨然是一项相当耗神费力的功夫;因此四年来,她相当熟知校园附近各项打工资讯、管道,却不识青春的狂欢滋味,因为只要她禁不起诱惑,吃一顿大餐,滑一场雪,买一件舞会礼服,来一趟跨国旅行,她便得等到翌年暑假才能使用家族提供的一年一次的来回机票,故而她从没有机会变成玩家。
“这么费尽心思回家一趟,不会是要探望家人吧?”范明萱表情促狭。
她笑了,这是个聪明的女子。
“是啊,是为了想见一个人。”她看了一眼魏家珍,对方相当认真地谛听。
与上次见面表现明显不同,也许是好友在身旁,魏家珍变得活泼开朗许多,不见富家千金的姿态,心情看似极佳,彷佛是特地来闲聊的。
“然后呢?”
“然后……我很努力,所以后来——我们终于交往了。”
梁茉莉大方地进一步解释,渴望回家自然不是因为思乡之情,而是逐渐成年的她被获准跟随家人出入各种交际场合,次数多了,她总有机会看见那个人,是的,只为了看见那个人。
“值得吗?”范明萱又问。
“那种年纪谁没做过傻事。”值得吗?没想过,只知道能看见心仪的男子对一个少女来说很重要。
“嗯,听起来好像没什么好结局,他辜负了你?”
她笑而不答,再说下去就过于交浅言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