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彼端的李思齐陷入沉思,他分神许久,被连声老迈的嗓子叫唤后才聚焦眼前,他漫应到:“听见了。”
他的父亲厉眼审酌他,叹口长气道:“多大的人了,还搞不定女人,搞得一张脸——真是!公司的人会怎么看你。”
那盘豪华松饼送上桌时,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哇”了一声。香酥丰厚的饼层表面布满了厚厚一层女乃油花,各种色彩鲜艳的水果切片嵌缀其中,核果碎片奢侈地匀洒在四周,光是欣赏就令人为之精神一振。
“你吃吧。”杜明叶催促梁茉莉。“我还是乖一些好了。”
梁茉莉不解。“还在害喜呀?”她模了一下好友微隆的小月复。“都四个月了,不吃怎么行?”
“但是吐了更难受啊。”杜明叶无奈嘟起了嘴。“家里堆了一堆营养品动都没动,我老公都在生闷气,每天逼我吃一堆维他命,好烦。”
“唐绍裘是好男人。”她拿起刀叉,开始大快朵颐。“我运气就没那么好了,已经不相干的前男友竟然要告我伤害。”
“不是吧?”杜明叶愕然。“你指的是上次那件擦枪走火的事?”
“嗯。”她尽情享受松饼美味,胃口丝毫不受影响。
“不可能的,老板不是这种人,你确定?”杜明叶仍习惯称李思齐为老板。
“没什么不可能的,都正式请了律师来当面谈了。”
“啊,这样……”杜明叶捏着下巴思索。“就我了解,不踩中他的地雷,他是不会下狠招的。虽然你把他修理得挺惨的,他也不会这么没风度啊!奇怪,像他这么直来直往怕麻烦的人怎么会想到要兴讼呢?你知道他宁可花多点钱资遣不适任的员工也不会让他们告上劳工局的。”
“忠诚的明叶,你真是他的知音,他听了一定超感动。”
“唔,你仔细想想,是哪件事冒犯了他?”
“比起他接二连三冒犯我的那些事,我能冒犯他的根本微不足道。”
“有时候事情不用多,一件就足够。”
梁茉莉一听,抬头看着郑重其事为她分析的好友,一脸莞尔。“这话有道理,不过不适用在他身上,他就是纯粹一个没风度的男人,以前我对他做的那些搞破坏他都还记在心上,这次我又出手伤了他,他当然得下狠招。”
“真的要上法院?”
“不,暂时和解。”她吃下一颗剖半草莓,酸涩直达心底。“我接受他开出的条件了,你也知道我别无选择。”她依序念出三项荒谬的条件,杜明叶听得目瞪口呆。“知道他对我有多感冒了吧?不过你放心,这些我应该可以应付得来,只要他以后离我远远的。”
杜明叶再度认真思考,一边研究着刻意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梁茉莉,不久,她道出感言:“我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对,想出这些怪条件,我只知道换作是我,我是绝不会让一个我很感冒的旧情人在我眼前晃这么多天的,这不是自找罪受?”
梁茉莉放下叉子,陷入了怔忡。
她了解李思齐吗?换个角度想,他的贴身助理所看到的李思齐,也许是她未曾知悉的面貌;而回顾那段他们相处的同居时光,她不得不承认,她其实并不真正了解他。
曾经,他们的热恋就在他们散步经过一条开设许多各式咖啡馆和异国餐厅的小巷弄时到达转捩点。
当时,她指着一栋十层楼刚兴建好的崭新小华厦,像个小女生看见橱窗里的梦幻逸品一样表情沉醉。“这房子很可爱,它有好大的阳台,我去参观过。”
他往上眺望楼层外观,左右衡量地处位置,生意人的嗅觉让他摇头。“月复地太小,巷弄太窄,商店太近,不够安静,不是好的住家首选,买下来投资倒是可以考虑,租附近的上班族吧。”
她噘着嘴沉默一会儿,轻声细说:“我喜欢的房子不必大,阳台最重要。我想在阳台种满我喜欢的香草植物和香花,旁边放上两张藤椅和一张小圆桌,可以在傍晚时泡一壶花草茶看夕阳,吹吹凉风,巷弄近头一抬就可以观赏人们在底下来来往往,热闹极了,一点也不孤单。这么多店在附近多方便啊,半夜想买个东西穿着T恤拖鞋出门就行了。这边有书店,有咖啡馆,手工面包店,还有很多可爱的小店,在这些店里光顾的人们看起来都很愉快,很热情,光是和他们擦身而过就很开心,你买下来租我吧。”
他静静聆听,望着楼宇笑而不言,接着,他的手机响了,他开始讲起生意电话,她没再提过这件事。
两星期后,他拿出一串沉甸甸的钥匙,放在她掌心。“搬进去吧,房租以后再跟你算。”
他们就这样开始同居了,算是开了李思齐情史先例。
而她也如自己所梦想,将阳台栽种得绿意盎然,芬芳可挹,只是在夕阳下喝花茶的通常是形单影只的她。她不介意,她知道他忙,她那庞大家族成员的复杂婚姻景观让她知晓如何不犯下愚蠢的错误,如何维系感情的热度。
她努力保持美貌,表现懂事可人,贴心伶俐;她费心学习烹饪,只做出合他胃口的菜色,生活起居大半都配合他的时程表而调整,她相信他是爱她的,无论是一个凝望,一个拥抱,一场欢爱,她都感受得到他对等的爱意,那爱意一直未有半分褪减,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真的以为她的爱情找到了永远的栖所。
然而,命运还是让她失望了。早已记不得、想不清从何开始,源自哪一句失言,哪一场误解,哪一桩撒娇衍生的小小意气,导致他们之间的热度消退了。不,正确而言,是李思齐的爱意冷却了,在她浑然不觉中。
他的言语不再富有情调,他的注视短暂而疏冷,他没有时间拥抱,他的吻蜻蜓点水,他经常晚归,他不再与她同榻而眠,他偶一为之才回到他们的小屋。他的理由充足,他必须全神贯注在竞争激烈的事业上,而她,像一朵不再被浇灌养分的玫瑰,慢慢颓萎。
坚毅的她很快振作,她深植的爱意让她不轻言放弃,旁敲侧击的种种方式无法得到最切中要害的答案,因为他总是回避问题,从未正面回应。那么,她还能做什么呢?或许她应该开始调整自己,或许他并不欣赏一个女人全副精神投注在男人身上,逐渐失去了自我。
她和家人商量,不该只有漂亮的头衔,她想确实地到父亲的公司上下班,努力投入工作。这不难,实际上她被分派的工作内容低微繁琐又耗时,但这正好令她不至于太想他;她只敢在夜晚时与他通上电话,约定共餐时间;她不再问他何时回到小屋,她理智冷静又忍耐,她设想一切低潮终将过去,他会想念她的好,她擅长等待。
不幸的是,她得到的回报是加倍失望,他甚至不再涉足他们的小屋了,流言蜚语轻易流传到她耳里,负面的八卦大家都万分热情传递,加油添醋更不嘴软,他们说他有了新情人了,她已沦为旧爱,她终于不愿再装聋作哑,寻到他私人的住处和他大吵一架。
日后无数次回想那次争执真是一场灾难。她全面失了控,令彼此难堪,坐实了他疏远她是正确的抉择。他冷峻又陌生的眼神击溃了她,他清楚宣布两人关系到此为止,长痛不如短痛。
怎能轻易接受关系断裂的事实?她闭门不出了两天,那两天简直是困兽之斗,她彷佛眼睁睁看着所有的美好如细沙般从指缝间慢慢漏失,却无能为力。失眠了两晚,黎明到来,她想出了饮鸩止渴的方法。
她想尽办法笼络他的贴身助理杜明叶,得到他的私人行程表;她从家族成员斗争中冷眼旁观了一些小人路数,全用在那些新欢身上,让他的新恋情无疾而终。感到痛快的同时,她亦失去了快乐,每一晚,她在冷清中咬啮痛楚,抱着微弱的希望,等待天晓,天晓之后依旧是漫长的等待。
她的阳台已经全面萎谢凋零,冰箱里塞满冷冻快餐和矿泉水。她无心再妆扮自己,也不在公司露面了,她的憔悴面容干燥枯荒难以敷上彩妆,她长日避居小屋一隅,等待那难得响起的电话铃声,和霍然开门声。
何时才情愿放手,重新选择另一条道路?直到亲睹那位知性美女汪静的绝丽丰姿后,她一颗如顽石执拗的心慢慢意识到,他再也不会回头了。
就这样吧,她想与他作最后的道别,然后再彻底给予他最广阔的自由,反正她不会再有更多的损失了。没有人知道,即使在被放弃的时刻,她仍然强烈思念他的拥抱、他的亲吻。
最后一次,她孤注一掷用了巧计与他发生关系,如她所料,丝毫未能击退汪静,反而强烈地激起他的反感,坚定他离开的念头。所幸她的感知已锻链至麻木,一切为爱拼搏的努力,至此走向记忆的一环,注定被埋葬,一路相伴的仅有杜明叶的纯真友谊,可惜她未能更早将杜明叶的劝诫听入心。
实不愿再回溯,每一次艰难的回溯总令她胃痉挛,并且附加更多的不解,不解他们的爱是如何从高峰急转直下,终至如断线风筝般远逸?
而被剜空的心,还能痊愈吗?这是她当时提着沉重的皮箱离开那间小屋时的唯一疑问。当然,后来她终究是痊愈了,很重要的一剂处方是——再也、再也不要见到李思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