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场,程非的车前,女生因为被他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微往后仰的背部不禁紧紧贴在车门上。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女生胆战心惊地问。
“别怕,妳只要好好的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放妳走。”他命令,双臂早已圈在她身前,形成一道禁锢。
“什么问题?”她慌张地别开脸,不敢直视他似乎会散发出烫人光芒的眼睛。
“妳……到、底、在、哭、什、么?”要哭不回家哭,偏偏在他耳边哭,他义愤填膺替她骂前男友丧尽天良,她居然还矢口否认不领情,落得他好心没好报,这象话吗?做人是这样做的吗?
不问,一肚子憋。问了,又一肚子火。
但与其弄得一肚子憋,他宁可大大的发她一肚子火。
“我……一时悲从中来,无法控制。”
“悲从中来?请问是怎样的『悲』?”
“我想到自己命运多舛,想到家人悲苦的一生,愈想愈难过。相信我,我不是存心要哭,只是泪水不听使唤。”对于自己的失控,女生也显得很懊恼。
“喔!我懂了,那首歌使妳想起妳死去的家人,是吗?”思念去世的亲人才哭成泪人儿,确实情有可原。
将心比心,每次他只要一想起早逝的母亲,心情总也会变得十分低落,他与那女生的差别只在于他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情感比较内敛罢了,思亲的情绪,本质上是相同的。
“喂,你不要乱说,至少我外婆还健在。”女生紧急提出声明。
“喔!外婆?”程非吓一跳,“外婆还健在?那意思不就是除了外婆,妳的其他家人都……”都死了的意思?
“都……”都去世了。觉得没必要对陌生人透露太多,女生把原本已到喉咙口的话猛地吞回肚子里。
“横竖妳从头到尾哭得死去活来,都不是因为失恋了?”完完全全是他会错意、表错情?
“外婆说,『春花望露』这首台湾歌谣使她触情伤心,她每次听就会想起外公,然后哭得停不下来,而我只要一想到失去丈夫的女人都那么可怜,眼泪就也忍不住掉下来,再加上……”再加上对爸妈的思念,她想不惨点哭都办不到。
“死去丈夫的女人确实可怜。”活生生、血淋淋类似的例子,前不久才差点在那位曾是他流水有意而落花无情的好朋友于玠雅身上上演,他简直太明白其中悲情了。
“是啊……唉,可怜啊!”说着,女生的眼泪竟又成串掉下来。
“怎么又哭了?”刚才的哭,使他心浮气躁,现下这哭,可就哭得他心烦意乱了,好想掉头就走,不再理她。
不过想归想,他的脚步依然钉在原地,双臂仍然保持着几公分的距离将她困在自己与车身之间,脑袋里翻转着一些无法解释又毫无逻辑的莫名思绪,总觉得没有获得一个清楚结论,他走不开,也放不了她。
“命苦。”
“妳命苦?!”听到如此复古的经典台词,程非先是傻眼,然后噗哧大笑。
“你这人怎么这样?没有同情心吗?”他没礼貌的笑声让女生傻了眼。
“请问,妳命多苦?不妨说来听听。”他开始仔细的打量她,像个严格的品检员,包括前后左右、头尾上下,每个细节都不放过的将产品审查个通透。
明明是个顶多十九、二十啷当岁,还很小女孩的年纪,穿着打扮却有着超乎年纪的成熟与……昂贵。
她身上所穿的丝质衬衫,加上刚才被她撩起来充当卫生纸擦眼泪鼻涕的裙子,以及脚下蹬的高跟鞋、勾在手臂上的名牌包,浑身上下只要人类肉眼看得见的服装配饰,在在都价值不菲。
是说,这些女人家追求花俏与流行时尚的事,他粗里粗气的大男人怎么会知道?没办法,无奈啊!公司里女职员众多,每天光听她们茶余饭后叽叽喳喳开口闭口不离时尚,就够他长知识了。
所以说,如此昂贵却未必高贵的行头穿用在这小女生身上,她竟还厚颜哭喊命苦,他倒想听听,穿金戴银的命苦是怎样的苦法?苦到什么程度?
“你别以为外表闪亮亮华丽丽的人,生活就一定过得如意幸福。”女生约略猜到他的想法,在触及他不以为然、带点嘲弄的眼光时,立即驳斥。
“不然妳是多不如意、多不幸福?”他并没有那种富有就跟幸福画上等号的死板观念,但是强烈怀疑这女生只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基本上,就是人在福中不知福,随便喊苦引人同情的。
若连有钱人都喊命苦,那教天底下所有为生活打拚,干得要死要活,到头来却是穷忙一场的普罗大众、月光族做何感想?
“这是我的事,不劳你费心。”女生压低柔细嗓音,不假思索的拒答。
“喂,我好心耶!”碰了个软钉子,程非不禁怪叫出声。
“少来,你是好奇,才不是好心。”女生抬起泛泪微红的眸子,冷冷的睨着他,言简意赅,力道十足。
“妳讲话很不婉转耶!”心思被她看穿且一语道破,程非有点恼羞成怒。
这女孩一会儿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一会儿又神情傲慢,语带讽刺,如此双重个性,太讨厌了。
“你敢说不是好奇?”他踰矩探人隐私,她当然有拒绝回答的权利。
“好奇又怎么了?瞧妳这女生年纪轻轻的,发……”发育完全了没都还是个问题,讲起话来却那么不客气,猜人心思还猜得神准,简直……简直……
“发什么?”当程非还在苦想适当的形容词时,女生已一脸戒备地开口,“你想骂脏话,对吧?”
“怎么可能?我是个绅士。”程非黑亮的眼珠灵活一转。
“是喔?你绅士喔?那请问绅士,可以把你的双手从我的两旁拿开吗?”视线引领他往他那双在她身前形成一道牢笼的健臂一带,她不悦地提醒。
“喔!可以是可以,但……”
“但怎样?”这人的心机和小动作可真多。
女生秀眉微扬,有鉴于他那声“但”,她的防卫心瞬间加重了几分。
她不是涉世未深的笨蛋,自然懂得时时刻刻都该谨慎提防陌生人靠近与攀谈的防身之道,至于为何此刻她却是受困在陌生男人的双臂之间,真的只能说一切纯属意外。
都怪她刚刚哭得太伤心、太忘我,才一时不察,任由他摆布。
“但嘛……”程非沉吟良久,“我想再等一会儿。”
“等一会儿?什么意思?”女生微蹙的眉头夹着三分疑惑和三分懊恼,剩下的四分是……好吧!好奇心人皆有之,她也对他感到相当程度的好奇。
“这个嘛……”坦白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
就觉得好像没“聊”到告一个完整段落,草草结束会造成他心里不舒坦。
“怎样呢?”他的理由烂到透顶,女生的疑惑、懊恼和好奇全部转为暴怒,加大音量,对着他的脸吼过去,“你的手到底拿不拿开?”
“好啦!好啦!拿开、拿开。”小女生,大脾气,轻声细语同他说一说,他就听懂了,干嘛吼得那么大声?他又不是坏人……
“喂,你口脑不协调吗?嘴巴说要放开,手还一直搭着不放。”她指了下他犹搭在车顶上的手。
“就……”就看她看得失了神咩!
坦白讲,这女生浑身散发一股难以形容的气质,明明是一张稚气未月兑的脸,眼神却……当她不再如小孩般呜呜哭泣时,一双晶亮大眼睛所投射出来的竟是一种很深幽且极为锋利的光芒。
他一个不小心,就在她矛盾的美丽眼眸里恍神了。
“打什么坏主意?善意的警告你,惹我是没好下场的。”女生勾唇轻笑,晶黑的眼珠子灵活地转了转,所说出口的话令人难辨真假。
“口气真大!是妳惹到我,不是我没事跑来惹妳喔!搞清楚好吗?小妹妹。”
“小妹妹?”又有人叫她小妹妹了。女生悻悻然,摇头,一阵失笑。
“哟,叫妳小妹妹,妳似乎很不服气。”
“没有。”她再轻微的摇了摇头,唇边仍然噙着一抹怪怪的笑意。
“妳笑的样子说明了妳有。”
“咳,『这位绅士』,请问你到底想怎样呢?就算一开始是我的哭声扰乱了你听曲的兴致,但现在我愿意离开了,你何不赶紧回座,继续观赏表演,而要一直死缠着我,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我没有死缠着妳,更没有想对妳怎样。”她十之八九尚未成年,他就算想怎样也下不了手啊!何况从头到尾他都没想要怎样,只不过,只不过……哎呀!说不清楚啦!就直觉他跟她不该这样不了了之嘛!
“那,手?”女生的眼神再次瞥向他的手臂,好像恨不得直接剁断它省事。
“放放放。”程非终于放下自己抵在车身上充当围墙已久的手,后退一步,大方让路。
一获得自由,女生整了整衣裳和稍乱的头发,转身离去之前,不只特别狠瞪他一眼,还极用力地哼他一声。
“喂!妳……”她突发的恶劣态度像是故意在他脚边丢了一枚炸弹,瞬间引爆他原本还颇为自豪的风度,“爱哭鬼,八婆,妳给我站住。”
“你骂我?”女生一愣,回头,吃惊地望着他,不敢相信这个看起来相貌堂堂,气质还算不错的“绅士”竟做出这么幼稚的事。
骂她八婆?
她与生俱来是“婆”字等级的身分没错,但绝绝对对不叫八婆,好吗?
“不然听起来是有像在夸奖妳哟?”傻的咧,骂她阿花,她该不会就以为自己真的长得貌美如花吧?
“你……你这样骂人,实在太不讲理了。”显然程非的犀利毒舌让女生招架不住,期期艾艾半天,末了只回得出这句没什么杀伤力的话。
“哈,不讲理?因为我程非是个不折不扣的性情中人,向来都是用心用感情在做事,『理』字通常放在一个很深很深的口袋里,手不长还捞不到呢!”女生的回呛果然一点杀伤力都没有,你来我往之间,这回合程非轻松拿下分数。
是说,他刚才自我感觉良好说的一大串是优点吗?怎么他自己讲一讲都觉得好像脑袋撞到墙,似是而非,实非而是,胡涂了。
果不其然,不只是程非自己感觉雾煞煞,连女生都被他的怪异言论唬得一愣一愣的,不知如何接话。
就在两人相对无言时,耳边传来艺术馆前广场上群众热烈呼喊安可的声音,显然音乐会即将落幕,接着在主持人简单征询观众的意见之后,“春花望露”的乐声再次响起,男歌者魅惑人心的高音再次狂飙。
“不……不会吧?”再来一次?!
眼看着女生的眼眶悄然泛泪,唇瓣轻颤,一脸哀怨苦楚,程非有不祥预感,神经随着音乐与歌声的流泄而寸寸紧绷了起来。
女生的贝齿囓咬着下唇,想赶紧远离这块伤心的是非之地,却是挣扎了老半天仍立在原处,僵直未动。情绪已彻底被那浑厚高亢、充满哀愁的歌声紧紧揪住,她对自己现下的处境感到完全束手无策。
“好好好,这样吧!妳不要客气了,全哭出来,别忍了,大声哭出来吧!”他怕她再忍下去会得内伤,就算不得内伤,她的唇也快被咬破出血了。
想哭就哭,没必要为了形象或与他斗气而把她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打开泪水闸门,痛快的泄洪吧!眼前有他顶着,没事儿的。
“哇……”千忍百忍,犹功亏一篑,女生在程非善意的“体谅与鼓舞”之下,又大哭出声,眼泪哗啦啦掉下来,场面十分惨烈。
程非早已见识过她的哭功,这会儿做足心理准备再听她哭一回,可是当她果真纵声肆泣时,他仍然有被吓到。
厉害!多哭一分则矫情,少哭一分即张力不足,哭得如此恰如其分将将好,实非常人所能及。
“太可怜了……我们家的人都……太……可……怜……”哭就哭,涕泗纵横无妨,偏偏她还要边哭边加台词,悲悼家人可怜的人生,弄得自己抽抽噎噎,泣不成声,悲怆到了极点。
“这……”她的泪容和哭声,再度使得非亲非故的程非心乱如麻。
古有云,读“出师表”不哭者不忠,读“陈情表”不哭者不孝,读“祭十二郎文”不哭者不慈,那照程非说,听女生哀泣而无动于衷者草木不如……
是、是,他不仅无法无动于衷,还简直大动恻隐之心了。
“呜呜呜……”女生卯起来用生命和感情在哭,滚滚而落的泪水像极了一颗颗晶灿透亮的钻石。
明明是张哭脏了的脸,明明是哭哑了的嗓子,程非看在眼里,听在耳里,感觉被折腾撕碎的却是自己那颗心。
“要不要抱抱?”最后,他这么对她说。
有些不确定,有些迟疑,有些恍惚,但他就是说了。
对一个陌生的女人……喔!不,女生,她是个小女生。
这辈子,他第一次对女生说出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