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一座教学楼,两座,科教楼前的广场呈U字形,中间有镂空的楼道隔空链接了两座建筑。广场上有台阶层层往下落,常有学旱冰的学生在这里练习,落日时余晖透过镂空楼道投射下来的光漂亮得很。
她往前走,再走,小脸渐次变得苍白,不一会就看到广场上的那个人影。他坐在那儿,双肘枕在双膝上,不知等了多久丫。
不知已经维持这姿势度过了几个无望的晨昏。
她小手攥紧,走不动了。
她记得上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省军区。隔着一个监控显示器,他下颚残留着青色的胡渣,笑容清浅礼貌,手腕却被银色的手铐烤着,神情疲惫,眼里一层淡淡的血丝彰显了他累。他好累。
她当时,似乎就是被这情景一击即中,痛得彻底乱了分寸媲。
而这么一刻顾景笙似乎是有感应的,觉得自己的等待或许是够了,他浑身的筋骨都有点酸痛,抬眸一看,就瞧见她站在不远处,一身白色的棉裙外套着一个尺寸微大的运动外套,散着发美不胜收,就是鼻尖微红,虚弱得像是病了。
顾景笙笑起来。慢慢的,恍如隔世。
林亦彤有那么一瞬间在想,自己是不是该走过去说,景笙,好久不见!
纤睫轻颤,水眸里泛起一丝湿热的水雾,她轻轻走过去慢慢站定说:“前几天有事请假了没有来上课,今天才过来。你……回来啦?”
那么柔软亲切的一句“回来啦”,霎时击中顾景笙的心坎。
他璀璨笑着的清眸里不由闪过一丝水光,想起监禁接触时回到特警队时大家对他依旧热情,队长甚至拍着他的肩说咱们又有一条好汉回来了,都很感动。可是却及不上这一句。
十指交叉着握紧,他浅笑道:“嗯,四天前。我请了几天假,想回家看看的。”
她小小的梨涡里也有苍白的笑意,哑声问:“伯父伯母还好吧?”
顾景笙点头,背对着阳光看她被映得璀璨的笑脸:“……好。我妈特别开心,只是跟我说还是别在特警队做了,不太靠谱,也不安全。”
她只是笑,习惯性地把发丝顺到耳后,不说话了。
不知是无话可说,还是说不出来。
浓密的睫毛垂下,顾景笙轻声说:“……彤彤。坐一会吧。”
——就陪我一起。坐一会吧。
……
“其实大家都没有觉得有多惨,在那么多条人命面前,很多事都不重要了,到最后能洗刷清白就好的,”他笑着说,“只是我们副队长比较惨一点,他昨天……离婚了。你听说了吗??”
她心口微微一震,纤长的睫毛慢慢抬起,看他,小脸血色褪去,并没听说过这件事。
顾景笙唇边笑意更浓,凝着对面校道两侧浓密的树木轻声道:“其实没有很复杂,他跟他妻子原来感情很好,很稳定,结婚一年之后准备要孩子,甚至在这艘军舰出事之前他妻子就已经怀上了孩子。他跟我一起被扣那天,他妻子刚检查出来,有身孕两个月。”
“但是……女人好像都是需要安全感的,是不是?那个时候不能联系,不能打电话,甚至连被扣原因都不能讲,出不出来得来谁也不知道……所以她大概是慌了,在那个时候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的,自己怀着两个多月的身孕,医生都在问她说要还是不要,要的话就确定,因为等孕期三个月之后再打掉就有危险了。她走了所有的门路都找不到自己的丈夫,后来不知听谁说,这一起事故太多重大,被监禁的人落到最后无非三个结果,一个死,一个判刑,一个丢了饭碗之后影响终身。”
顾景笙笑着偏过头:“这话其实说得没什么错,可前提是,如果他真的有罪的话。”
“后来她等了半个月,依旧没消息,就跑去医院说这孩子还是不要了,毕竟丈夫和公婆还不知道,等知道了,就麻烦了。再过了半个月有一批人放了出来,可还是不见副队,她就彻底绝望后回了家,跟父母说明了事情,父母便劝她及早准备好离婚协议准备改嫁。公婆那边整日以泪洗面,自己儿子摊上这种情况,又怎能要求才结婚一年的儿媳跟着死守到最后?”
她听着听着眼圈红了,小手覆在身侧微微发烫的石板上,想起自己那时的痛苦与艰难,何曾比这好受半分?
他唇边笑容清浅,低低道:“副队出来得太晚,晚了半个月,然后一切就天翻地覆了。”
“本来如果解释清楚的话一切都还能挽回,因为毕竟他是彻查后无罪才被释放的,可是那时,他妻子已经在父母安排下定了另外一门亲,虽没谈成但已经基本敲定。副队出来时所有人都很惊讶,可是他后面想来想去,觉得唯一的出路,还是那纸离婚协议书。”
他低下头,轻轻靠近她说:“不是因为没感情了,也不是因为觉得人心凉薄,更不是因为他那第一个还没出生就夭折了的孩子,副队说他一切都能理解,一切都能想通,只是觉得,回不了头了。”
“他跟她一起喝咖啡,夫妻面对面坐着都觉得尴尬;她哭着跟他说对不起他,他就想是不是彼此互相道个歉就能回到过去,如果可以,他想先向她道个歉说对不起,毕竟这件事所有的导火索,都是由他和他特殊的职业而起。可他发觉不能,他道了歉,牵着她回到家,却发现家里已经满是尘土,她的东西都搬空,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
物是人非。谁还能笑着,装作一副岁月从来没来过的潇洒样子?
顾景笙轻柔笑着,凝着前方说:“所以彤彤,你不知道我有多庆幸,过了这么久出来之后,还能跟你这么坐在一起说话聊天。”
而不是像我看到的很多人那样各自一方,或者天人永别。
“只是我也会有那么一点难过……难过怎么才过了两个月而已,却觉得好像已经和你隔了一生一样?”他笑着,哑声自嘲。
——只是亲爱的,上辈子跟你分开时忘了说再见,这辈子,你还记得我吗?
她小手死死抠着身旁坚硬的石板,骨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快渗出血来。苍白的小脸上,唯有泪光倒影阳光,五彩斑斓。
又坐了一会,顾景笙看看表说:“快三点了。”
他浅笑着侧过首说:“我们今天就聊到这里,三天后你们培训结束我也会回C城,我们到时候,还有时间。只是现在,彤彤,你就先什么都别说,行吗?”
就暂且让他以为,一切都没怎么发生过,哪怕就两三天的时间,行吗?
那纤小的身影在他旁边已经说不出话,泪水淌落凝聚在下巴上,偶尔重重落下来一滴。
“……那我先走了。”他温柔笑着说道。
过了几秒后顾景笙果然起身往外走,走了几步还没任何动静时他眼眶一红,心下狠狠痛了,笑着回眸看她柔弱无助的样子,回来轻柔俯身在她两侧,低哑问道:“彤彤,我能不能抱你一下?”
又一滴眼泪重重地落下来,落在白色的棉裙上,她已经全红的眸子抬起看他一眼,算是默认答应。把小手放在他掌心里由他牵起,接着那熟悉的怀抱便小心翼翼地靠过来,揽她入怀,下巴可以轻柔顶在她的头顶,那么亲昵,一如既往。
顾景笙眼眶红的厉害,俯首低低覆在她耳边说:“我还有两件事,今天很想告诉你。”
“一直都没联系到你,怕你还不知道我的情况——我到现在起,还没有要离开特警队的打算,C城一切都没变,跟原来一模一样;还有一件就是,不管你曾经听到什么,不管你怎么猜想,彤彤,我只跟你说一次,”他浅笑着覆在她耳边低声道,“这次的军舰失事……不是我做的。”
请你相信这件事,从头到尾,与我无关。
他顾景笙可以被天下人误会,可以对所有人说模棱两可的谎,可是对她……他一句假话,都没说过的。
所以你信我。相信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