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话音,牢房内火光大盛,几个牢役拎着风灯在前引路,将本来就亮堂的牢房映照得更加明亮。在那胖子贾琀的陪同下,一个年近四旬,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走进牢房来。
这妇人一身玄衣,肤sè极白,眉目间与贾琀依稀相似,只是双眉微蹙,带着一丝淡淡的忧sè,两鬓各贴了一朵白花。众人见之,皆拱拜道:“见过贾夫人!”
张骏见到这位妇人,立即从石台上滑下,恭恭敬敬地拜伏于地,口中道:“孩儿见过阿母!”
这位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便是前凉州刺史张寔的夫人,张骏的生母,贾琀的姑母贾氏!
贾夫人一脸愠怒,道:“你这小泼赖,还认得我这阿母?”说便从眼中滚落两颗泪珠。
张骏忙道:“孩儿不敢!”抬头看到贾夫人眼中闪亮的泪花,心中最柔软处似被某物触动。张骏忙膝行于牢门前,执着贾夫人的手,道:“阿母……”
贾夫人伸出另一只手,爱怜地在他的头上轻轻滑过,发出轻轻的一声叹息。
自贾琀陪同贾夫人入内,张骏便猜出了前因后果。他这个表兄看到无法说服自己放弃对贾琚的追责,竟然请动了常在海藏寺做居士的姑母,亲来监牢中“请”张骏出狱!
张骏心中对贾琀的不满更盛,但在母亲面前却装着极为惊惑,一脸诧异,道:“母亲大人,你怎么到这此间来了?”
贾夫人道:“听你表兄讲,你已然将这县署监牢当成居所,yù在此长赖不去。为娘便来看看,这县署大狱里有什么稀罕物事,竟能留得住你!”说着便yù跨过牢门,走进牢笼来。
张骏和张福忙拦住贾夫人,皆道:“阿母(主母)使不得!”
这内监牢笼之内虽经过jīng心清扫,但因深处地底,空气流动不畅,内中酸腐味道依然明显,贾夫人明显嗅到了这股难闻的气息,眉尖一锁,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
牢门外县令周全见贾夫人也要进此牢门,吓心胆yù裂,暗道今rì这大牢邪魔了,姑臧城的贵人都一个个往里钻,这不是想要了他的小命么?
贾夫人道:“怎么?你在此间住得,为娘的便住不得么?我倒要看看,这姑臧县的大牢真比府上的宅院住着还舒心?”
张骏心中暗暗叫苦,心说贾琀还好对付,自己尚可使冷脸轰走。但现在贾夫人摆明了要为贾琀出头,如此一来,他却有些手足无措了。
贾琀在旁帮衬道:“青马吾弟啊,这内监即便布设可比弘臧山,你也不能在此长住。如果此事惊动了老太夫人。不光是这监牢,恐怕连这县署都将被拆了!”
张骏讶异道:“怎么……?”
贾夫人红着眼眶道:“明rì便是你亡父大祥忌rì,你这不孝子却只顾与他人怄气撒泼……真真气杀我也……”
张骏听后大吃一惊。他这才省起今rì已是建兴十年六月二十五rì,明rì便是他父亲,元公张寔的两年忌rì。对于两年前那个酷夏之夜发生的事情,张骏至今记忆犹新,便如打上了烙印般挥之不去。
古人注重德cāo,以孝为先。自汉以来,州官宗正,察举天下贤良,举荐入仕,称“举孝廉”。魏晋高门望族摄居高位,更是注重孝行。琅琊王祥王休征“卧冰求鲤”,以孝继母,孝感天地,为世人惊叹。这王祥因孝名而得朝廷器重,逐步青云直上,为后来之王氏冠绝江东奠定了基础。
礼制与仪轨如此,决定这个时代人的价值取向。张骏拥有后世记忆,“孝”义千年传承,不可轻漫,这便是“百行孝为先”。若他一味追究贾琚之失,固执己见,置亡父之祥忌而不顾,定然会背上个不孝的恶名,真正有过失的便是他自己了。
那贾琀自然也看到了这一点,所以能请动贾夫人,也算是时机恰巧了。
张骏暗暗叹了一口气,忙道:“阿母,孩儿知错了,孩儿这便陪阿母回府去……”
贾夫人听张骏软了口气,脸sè稍霁,也叹了口气,道:“看你多rì未归,黑瘦多了!”又指着他刚刚换过的衣裳,“你这番装扮成何体统,着紧换了!”召过跟随的丫鬟,取过一套张骏的常服换了。
张骏本邀请泰罗同他一道同府,然而明rì便是张骏亡父忌辰,泰罗自觉同去很是不妥。
那rì于北宫纯将军神位前,宋九娘转述了宋配的赞誉之辞,今rì又有宋配老将军使宋悌亲来邀约,泰罗便有意至宋配将军麾下从军,因此便拒了张骏,承了宋悌所请。
张骏虽然不舍,但知道了泰罗的顾忌与打算,也不好勉强,兄弟俩约好来rì再会。于是众人在县衙门口分道而别,仍由宋节一路护送回府。
张骏吩咐县令周全,要求县衙颁布告文,严禁任何人纵马踏街,违者一律重处,并对昨晚冲撞受损的姑臧南街口街坊百姓按例赔偿。这些事对周全来说,远比将这小公爷支走容易多了,当下答应得痛痛快快。
张骏没奈何,这事便这样草草了之,微微一叹,坐了回府的牛车。
两头角如圆月的健壮青牛,大蹄“哒哒”地踏着青石铺就的大街直往西行,约行了两里,转而驰进一处大庄院。只见这庄院占地近千亩,庭院内树木荫繁,亭台楼阁点缀其间,辅以假山流水,气势恢宏。宅门左右两侧挂有白纱灯笼,灯笼上大书有“张府”二字,宅门匾额上书有“武穆泰观”四个墨绿sè隶体大字。
车未停稳,便有这院的府丁入内通报,张府内丫鬟仆妇、跟役随从众多,在府院中进进出出。前庭台阶上众丫鬟仆妇拥着一个老年妇人。那老妇人jīng神矍铄,满头银发,在脑后挽了个重云鬓,身著玄sè杂裾双襦裙,拄着一根乌木拐杖。众丫鬟仆妇皆以其为核心,张骏婶母王夫人也恭恭敬敬垂首身后。
那老妇人甫见张骏,便频频招手,唤道:“青马,你快过来!”
张骏急赶上前几步,伏拜道:“大母……”
这位老年妇人便是张轨之遗孀,张骏的祖母辛老太夫人。辛老夫人娘家为陇西辛氏,辛门武贤公曾为汉破羌将军,与壮侯赵充国平羌镇乱,远征乌孙。辛氏一门以武传家,名将众多。这辛老太夫人年轻时也是一位巾帼英雄,虽年岁已高,但jīng神矍铄,脸上自带一方威仪。
老太夫人伸手将张骏从头到手,仔仔细细地模了个遍,张氏一门仅有他这么一个嫡孙,老太夫人的宠溺之情溢于言表。良久老太夫人才道:“黑了,也瘦了,jīng神头也足了。回府便好,此事之后,你当长了些许见识了罢?昔年你先父和你一般年纪,已然简在帝枢了,你也当chéngrén理事才对,懂得么?”身侧的贾夫人听到老妇人提及张骏父亲,眼眶不禁一红。
张骏在老太夫人面前便是一个乖宝宝,连连点头。老太夫人看他表现恭顺,心里颇为满意,虽然这孙儿多rì离府不归,也未太过留难于他,嘘寒问暖了一番,便挥手放他离去。
小厮张裬急匆匆奔跑过来,口中叫了声“小郎君”,便洒下泪来。
这张裬骏便是张福的孙子,自小便跟随着张骏,两人虽是主仆,但情同兄弟。张骏多rì不见音讯,张裬也着实担惊受怕了几rì,眼见张骏回府,不禁喜而落泪。
张骏在张裬肩膀上轻轻一拍,微微点头,算是对张裬的赞许。
主仆俩勾肩搭背,缓缓向内宅而走,浑没有注意到周围人的丫环仆妇纷纷四处躲闪,似乎在躲避什么骇人的物事。
突然听得“嗷”的一声犬吠,吼声如雷,一只头大如狮,黄褐毛发,阔躯粗尾,体型威猛的巨犬从屋后冲将出来。这巨犬脖子上还拖着一根粗长的锁链,奔如闪电,往张骏立身之处奔来。那巨犬一出,顿将吓得众丫鬟仆从高声尖叫。
张骏初时一惊,随即大喜道:“龙……”话未说完,便被那巨犬一个前扑将他扑倒在地,湿漉漉的大舌在他脸上狂舌忝,直他舌忝得脸上全是涎水。
张骏口中呵呵大笑,手脚乱挠乱蹬,却怎么也挣月兑不了巨犬的“欺凌”。
老太夫人见张骏与巨犬玩得不亦乐乎,微微摇了摇头。她这孙儿虽然长成了个大人,但更多时候还是小孩心xìng。见张骏与巨犬滚作一团,浑身上下皆是灰土,轻轻皱了皱银眉,唤道:“龙敖,过来!”
那巨犬听得老主人呼唤,抬头望了一眼,却是神情冷漠。府院上下,似乎只有张骏一人才可与之亲近。
原来这只巨犬名叫龙敖,是羌塘雪域罕见的品种。是张骏年幼时,白兰山鲜卑部落少主吐延作为方物将龙敖进献凉州刺史张寔,后来他父亲张寔便将龙敖转送给了他。其实这只“龙敖”,便是后世所称的“藏獒”,也不知是千年前的环境水土不同还是品种更为纯正,眼前这“龙敖”要比后世的成年藏獒还要大上许多。藏獒是一种极为忠诚的巨犬,一旦认主,便终身不贰。这次张骏回府,龙敖一嗅到小主人身上的气息,便挣断了铁链前来迎主。
张骏召唤了一声,那只龙敖又回复热情,用它那狮子般的毛绒大头在在他腿间钻来拱去,流涎的大舌不停地舐舌忝张骏的双手,喉部发出狗儿特有的呜咽声,对他极为亲热。
老太夫人虽然年岁大,但心细如发,她突然发现这孙儿与往昔的神情做派大抵有异,便问贾夫人缘由。那贾夫人与张骏一路回来,却注意到这些枝节,经老太夫人提醒后她才觉得这儿子与往昔行止似有不同。
石阶下的张福闻言忙道:“回老主母、大主母,老奴在县府监……见到小郎君时,也觉得小郎君与昔时有些不同。后来便听得小郎君亲口述说,此番出府有几rì是失忆了……”
这张福差点说出“县府监牢”,被贾夫人使了个眼sè,赶紧圆过话来。幸好老夫人眼下的注意力都投注在张骏身上,没有听出紪漏。
老太夫人听闻张骏曾经失忆,身子一阵摇晃,手中的乌木拐失手落地。这孙儿是她的心尖肉,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口中怕化了,岂愿他有半点闪失?当下被吓得不轻,旁边贾夫人慌忙扶住,呼道:“阿母……”
老太夫人半晌才缓过来,向贾夫人斥责道:“如今你是诸事皆不关心,整rì沉溺于西土浮屠教。青马缺你关顾,与贾家那小子rìrì厮混,污了名声,这也便罢了!如今青马有疾你也察识不出,你这做娘的是如何当的?!”
贾夫人被辛老夫人训斥了一阵,眼眶通红,嘤嘤哭了起来。
老太夫人叹了口气,道:“琺儿,非是阿母怨你。青马是我儿元逊遗留这世间的唯一骨血,失意不得。若有何闪失,阿母百年后有何颜面去见你阿翁与夫君哪!”
贾夫人哭了一阵,才反应过来,忙使人去唤城内医士来府诊视,又安排府中丫鬟妇人前来服侍。
张家小少爷出府几rì,却失忆了一回,顿使张府上下如临大敌。虽然他现在记忆完全恢复,又向众人证明自己已然全愈,但张府上下的长辈哪个敢信?一众丫鬟妇人也是慌成一团,众人手忙脚乱,急急将张骏扶入东厢他的房内。
东厢房内雕镂画栋,古sè古香。红木铺就的地板,紫檀案,叠扇通景山水屏,桃木围床,四方榻,无处不见张府之殷实,一切陈设放之后世,均是无价之宝。众人将张骏放置榻上,又有人用白铜盘打来清水为他净面。当一切收拾干净时,门外有人唱了声诺。有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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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汉拱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