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数个健硕的族中武士抬着五六片木板走上堂来,每片木板上皆盛着一具尸体,这些尸首死相极其惨烈,皆以乱刀砍斫后又拼接chéngrén的形状。死者都很年轻,高大伟健,其中一个死者年约三十许,国字脸庞,眉毛浓黑,俨然一个赳赳武夫。如铃双目全睁,显是死不瞑目。
贾族诸人见了如此多的死者,皆不禁噫了声,那武威支房首望贾蔚不禁惊呼了声:“此人莫不是凉州骕騻营佐卫焦嵩?!”
贾摹冷笑道:“此人正是焦嵩,乃与张家病夫收养的胡虏弃孤叱卢万载同为其心月复扈从。”
当下众人不禁恍然,张茂职任平西将军行都督凉州诸军事,护羌校尉,凉州牧,麾下除了平西将军府jīng锐之威虎营外,还有护羌校尉府的骕騻营,骕騻营职司索闻、侦缉、守镇等职,相当于张茂内卫!
这焦嵩祖籍雍州安定,与张氏一族是同乡,自其祖焦信起便累受张氏重用,引为月复心,其代表了张氏在凉州的利益。
贾鄶心中仍存有一丝疑虑,道:“家主,据老夫所知,凉州骕騻营卫通常不离大将军府左右,这焦佐卫等人的尸身因何而来?”
不仅仅贾鄶有所怀疑,贾族诸子中有思虑周全者也有此虑,这焦嵩虽然代表着张氏的利益,然而只要无人亲眼目睹其杀害贾琚,那么贾摹断定张氏杀人的理由依然不够充分。贾张两族双方暗下剑拔弩张已久,但明面上却仍是姻亲旧交,眼下非是翻脸的时候。这贾琚虽然是彦度公贾疋的后嗣,但对于贾族整体利益而言,贾氏任何一个子弟都是可随时牺牲的角sè。
贾摹道:“此事便请诚总管为鄶叔释疑。”
诚总管上前一度,道:“回宗老问话。自郎少被掳,小人遣人四处侦查,终于在昨夜丑时,于姑臧城东北的红崖山中发现踪迹。张氏在红崖山建有一处隐秘居所,秘密关押要犯,郎少便被关押其中。小人得讯后速领族中贾矾、贾磟等勇健之士秘密潜伏,发起骤然之击,当场格杀其内卫数名,这内卫佐领焦嵩极为勇悍,连杀了贾族十三位勇士,贾矾、贾磟等士也不幸遇难。幸得我方人众,敌终被乱刀所剐。
虽是如此,然小人等还是晚了一步,郎少已在小人发起骤击之前遭其残酷杀害……”说话间,诚总管左掌不经意地抚模了一下右肩,脸上也闪过一丝痛楚。
贾摹叹道:“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将事情想得过于复杂,对方却简单了当,直接将郎少杀害,真狠狠地折了我贾氏的脸面哪!”
众人心中也不禁惨然,贾琚之死,加在贾氏一族的羞辱,在场诸人感怀激烈。眼下有诚总管证言,又有张茂心月复的尸首作证,已坐实了张氏所为,当下顾虑便少了许多。连老成持重的贾弇贾鄶脸上也浮现怒sè。
当年夺凉风波以贾氏退却告终,概因昔rì贾族势力还不够强大,而张轨在凉州深具名望,诸豪拥戴之故。如今贾族已成武威冠族,攀附杂姓不胜枚举,而张茂的才能也逊于父兄。今朝如果再次振臂,也许结果将与上次大不相同。
起义夺位,尚需一个理由,张氏歁凌土著,擅杀烈臣遗孤,有这些尸体作证,便是最好的起义理由。贾氏诸雄眼望家主,目光不由热切起来。
西宗宗老贾弇道:“家主,你可否已有了决断?”
贾摹轻轻点了下头。
东宗宗老贾鄶道:“家主,诸事业已备妥?”
贾摹道:“万事具备,只欠西风东来矣!”
东西两宗宗老双拳一击,道:“好!待得西风东渐之rì,便诛杀张氏,取回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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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骏自秋雅湖回来后,由环儿服侍更衣梳洗。其间,西府张茂遣下人张祝前来传话,要张骏用过朝食后,至书房面见。
对于习惯了古代生活的人来说,每rì饮食是一个正常不过的流程,但如果以后世的眼光来看,晋时的饮食有极多的不同和讲穷。
朝食是将麦面饼子泡在热汤里,汤里加了些切碎的羊肉,就像后世张骏吃到的羊肉泡馍,另外有两碟腌菜。这个时代可用的调料很少,大致就只盐、椒、姜、葱、蒜等几种。但张骏的的祖上曾在大晋朝做太官令,主管宫廷膳食,所以张氏后人也善厨,仅是这几样佐样,这羊肉泡馍味道也鲜美无比,腌菜还带了丝微微的甜味。
早点过后是饮茶,说到茶,晋时的茶和后世所指是两回事,名字也不叫“茶”而是叫“荼”,而且有早晚之分。这是一种将茶叶碾碎后和着油膏在锅里煎炒后,注入开水、葱、姜等煮沸后饮用的糊糊。大晋朝这会,早上饮的叫“荼”,晚上饮的叫“茗”。区别是“荼”的用料是较老一些的叶子,而“茗”的用料却是女敕芽。
饭后就是漱口,大晋朝也没有牙刷,而是取了一些产自西平郡的青盐,就着冷开水在口里含了一会,鼓动腮帮,将口中的残渣清除出去。环儿倒是递过来一支黄铜做的剔牙签,但张骏嫌这支牙签太过粗大,恐怕会将牙都挤松。再说他的牙齿还算是整齐密实,也就弃之不用了。
饭后还有一道程序,就是去家庙,向祖、父灵位上香叩首;去上房,向祖母、母亲早请问安。
当这一切流程完毕,已耗了近一个时辰,其后张骏才匆匆往书房而去。
张府书房位于东西两厢之间,为一幢dúlì的建筑。古之书房与后世楼盘所谓书房差异极大,“书房”即为“陈书之房”。
书房外间,置有一榻一案,几个垫席。一尊小泥炉上,正煎着药石,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
张茂跪坐案前,手捧一卷竹简正在阅读。他眼窝内陷,脸sè呈青白之sè,偶尔还有一丝轻咳。张骏看到叔叔此番病况,心中一痛,忙向张茂请安,接着道:“凉州之百姓生计冷暖,全系叔父身上,叔父还需爱惜身子,千万不要过于劳累才是!”
张茂微微一笑,放下书简,道:“为叔身况历来如此,熬夜一两次而已,不妨事的。”
张骏诚恳道:“叔父切不莫不可大意,身体才是工作的本钱嘛!侄儿年岁尚幼,无力担纲,还全赖叔父为侄儿遮风挡雨呢!若是累坏了叔父,侄儿在哪里去找遮风挡雨的大树呢!”
张茂哈哈一笑,道:“你这惫懒小子,倒想偷jiān耍滑,‘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话有趣,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张骏道:“侄儿回府之前,在山中曾遇到一个智者,学了一些知识,此话便是从他处听来的!”
张茂道:“言之有理,想来此智者恐是隐世不出高人,哪rì有缘,为叔倒想当面请教。”张骏心道,这位智者可是千余年以后杰出的伟人,想见面那是没有任何机会了。
张茂转过话题,目光炯炯看向张骏,道:“青马,如今你已然成长,论个头已高过了为叔。前些时rì荒废颇多,功课落下了不少,终将一rì,这凉州的重担,都将交你继承。为叔今rì要你前来,便是要你重拾书卷,将往rì遗忘的知识再补回来!”说着站起身来,将他带入书房。
张府书房藏籍之多,可用“汗牛充栋”,魏晋之时,纸张初兴,纸罕弥足珍贵,尚未全面铺展开来,大量书籍皆以竹木简刻写。这书房应该是传承多代的藏书,只见高低罗列着捆匝的书简,大宗书籍除《四五》、《五经》、《论语》《孟子》外,还有先秦的《老子》、《庄子》、《楚辞》、《吕氏chūn秋》、,《左传》、《国语》、《战国策》;汉朝史学家司马迁的《史记》、班固的《汉书》,曹丕的《典论》,大晋朝陈寿著作的《三国志》、裴秀的《禹贡地域图》、山涛的《启事》、阮籍的《大人先生传》、陆机的《文赋》、皇甫谧的《玄晏chūn秋》、《针灸甲乙经》等,还有更多的是收录时人的杂闻佚事如《穆天子游行记》、《逸周书》、《山海经》等。
书房里设置了数个极为宏大的书架,书籍摆放也极为规范,一部竹简史记,已占据了一个书架。为分清卷目,便在书架内划分了若干个小格,在一个小方格内将已分卷的书简按序摆放,书简上系着一块红绸小木牌,上面写着如“史记之第五辑”字样。
整个陈设就如后世冰柜陈列,一开柜门,里面的陈品一目了然。张氏书房的藏书之巨,比之大学图书馆不遑多让!想来安定张氏已将所有典藏都搬到凉州来了。
张茂道:“此书房内典藏,皆是你祖、父多年来收集的典册,你前rì伤怀昏厥,身子未复,这两rì便在书房随xìng选读罢。但从七月起便需到双泉学馆,师从严教习习策问玄易,经史之学了。”
张骏听罢,不禁大为头痛。那双泉学馆严教习授课之严,他早有体会。曾吃过数次严教习的戒尺,否则当年也不会时时逾墙而出,逃之夭夭了。
张茂见其脸上一副苦恼之sè,想到这侄儿往昔的学教经历,心底轻轻一叹。他这侄儿聪明是聪明,就是不学习不严肃,惹得严教习多次上门诉状。
如今长大些了,希望能通理晓事罢,叹息声中。张茂不再多言,轻轻走至外间,留待张骏于书房内一人选读。
魏晋时,高门勋贵不仅垄断了官职,也垄断了学业的途径,寒士百姓几无读书的机会。而高门士弟的古房对内也是一处禁地,非经家主族老允许不得入内。这张府书房极大,张骏读书不勤,张茂又rì理万机,久之诸多竹简上便积了一层灰尘。
张骏此番进入书房,心中还是有些惊奇的。吹去浮尘,选取的第一部典籍,便是裴秀裴季彦公的《禹贡地域图》。这是一部用黄麻纸绘制的大张辑。张骏因后世专业所向,对季彦公略也有所知。这季彦公出身名门,曾在曹魏和晋朝为官,泰始四年至七年主持编绘了《禹贡地域图》十八集,呈书于晋武帝司马炎,藏之于秘府。但是这本地图集,却没有在历史长河中传承下来,所幸的是这部地图集的序言却因为《晋书?裴秀传》而流传至今。他在序言中提出的“制图六体”,讲究制图需掌握比例尺度、方位、距离、山川高差、地形起伏以及因山川、地形因素而计算的实际距离,开创了中国古代地图绘制学,为中国传统地图绘制奠定了基础,明代以前都是地图绘制都受其影响,因此被称为中国传统地图学的奠基人。
此代无印刷技术,书籍流传全靠誊写,工程十分浩大。通常只有高门大族才能有专人抄录,因此大晋朝的知识传授基本都是家学。寒门子弟没有能力,也没有机会接触到知识,也就没有入仕为官的机会。寒门与高门分界名显,因此在当时的社会形成了一个特殊的阶层—士族。
《禹贡地域图》十八集,是裴秀在详细考证古今地名、山川形势和疆域沿革的基础上,以《禹贡》作基础并结合当时晋初的”十六州”而并吴、蜀国各一,分州绘制的大型地图集。
张骏在书房里意外地发现了这本典籍,欣喜万分。由于这本书典藏于宫廷秘府,非一般人能抄录,必须在朝廷做官,并接触到典藏的人才行,后来,他在《禹贡地域图》第一页右下角看到一行小隶:“……感于时势无常,官僚jiān险,朝政混乱,既至三杨遭诛,心甚惊惧,yù外放凉州求安,今得钜鹿郡公,山川形势,集于方寸,为称制一域之器矣,张士彦辑录。永康元年三月”旁边还加盖了一个征西军司印。
张骏心中惊叹道:“此书竟是由大父辑录而来,犹当珍贵!”
张骏翻过扉页,见书序写道:“制图之体有六焉。一曰分率,所以辨广轮之度也。二曰准望,所以正彼此之体也。三曰道里,所以定所由之数也。四曰高下,五曰方邪,六曰迂直,此三者各因地而制宜,所以校夷险之异也。有图像而无分率,则无以审远近之差;有分率而无准望,虽得之于一隅,必失之于他方;有准望而无道里,则施于山海绝隔之地,不能以相通;有道里而无高下、方邪、迂直之校,则径路之数必与远近之实相违,失准望之正矣,故以此六者参而考之。然远近之实定于分率,彼此之实定于准望,径路之实定于道里,度数之实定于高下、方邪、迂直之算。故虽有峻山钜海之隔,绝域殊方之迥,登降诡曲之因,皆可得举而定者。准望之法既正,则曲直远近无所隐其形也。”
古之沧海,今为桑田,《禹贡地域图》的山川地名又经一千七百年的历史更迭,至后世又是另一番模样。又因当时人力,技术所限,《禹贡》虽为图祖,但谬误却不可免。幸好后世张骏jīng通地理地质,他可以根据后世的记忆在《禹贡地域图》的基础上再绘制出一幅完整的古今对照图来。这部失传的奇书,或将为他在晋之北国,揭开新的一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