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骏认得这个女子正是昨rì他从湖中救起的小雅,忙问道:“你兄长庆薄宁塔怎么了?”
小雅一心想着向叱卢万载求助,居然没留意到他身边还有一人,听张骏相问,这才抬起头来。她先是一惊,随即一团红晕爬上了双颊,脸儿不由自主地埋了下去。
叱卢万载道:“这位是张使君侄公子张骏小公爷,你有何难事,可告与小公爷做主。”
张骏见之泪眼涟涟,也动了测隐之心,柔声道:“小娘子莫急,发生了什么事,你先与我们说说。”
小雅听说对方是张府的小公爷,眼睛一亮,她住在姑臧城,自然听说过张骏的名头,如今听说对方答应相助,心中一定,忙断断续续地道出事情经过。
原来这事还得从昨rì张骏救出小雅之后说起,那rì庆薄宁塔从大花娘子口中听说了事情经过,气得七窍生烟。这庆薄宁塔原是昌黎郡乌侯部人,幼年时父母双亡,被人拐到幽州为奴,十岁时从主家逃月兑,一路行乞,到燕门郡时遭遇白灾,几乎冻毙,幸被山中一樵户救回。庆薄宁塔少时便异于常人,力大无穷,深受樵户所喜,被收为养子。未几年,雁门乱起,养父母死于羯胡乱军践踏之中,他只好带着养父母遗女小雅逃亡。因雁门以南兵灾无数,二人不敢往南走,便沿着雁门以北之长城沿线一路往西,兄妹二人相依为命,颠沛留达离数年之久,终于逃离了纷乱之地,来到了相对安宁的凉州。
庆薄宁塔粗豪耿直,xìng烈如火,小妹受辱,岂能咽下这一口气?得知那几个泼皮乃少府主簿马鲂的六公子马符的属下,哪管对方身份殊异。当即问明了马府的所在,便拎着大锤,冲上门去,任谁也阻挡不住。
彼时马府,六公子马符因几个属下灰头土脸,狼狈而回。顿觉颜面大失,正在府中大发雷霆,执鞭子将五个属下抽得皮开肉绽。当听说庆薄宁塔找上门来,心道来者不知死活,胆敢上门讨打,便纠集部曲,要在庆薄宁塔身上出这口恶气。却不想这庆薄宁塔力大无穷,又懑怒而来,十数个府丁部曲片刻间便在他的重手下被打死了七八个!吓得马符公子仓皇躲到假山石缝之中,久久不敢露面。
这庆薄宁塔头脑中没有弯弯绕,一心为小妹雪耻,这口恶气倒是出了。但对方高门大户,又有官身,如今这个祸事却无论如何也逃避不了。事后一想也是后怕,便想回家接了小妹后,再次逃亡。哪知小雅在他上门雪耻之前没挡住他,便一路缀在其后。耳听院内打斗之声不绝,担心得她差点将下唇咬掉,待见庆薄宁塔浑身是血地冲出马府,便直接将她吓昏了过去。
庆薄宁塔逃回住所,没见到妹妹,复又返回寻找,他一身是血,自然引路人侧目,未几便被马府遣出的部曲寻获,一般激斗下来,他终因寡不敌众,被马府家丁部曲擒了回去。
小雅苏醒过来,方从街坊口中得知兄长已被一众马府家丁缉拿入了府去,也不知是死是活。小雅兄妹在姑臧城举目无亲,仔细一想能想到的人物,除了昨rì救了她的少年公子,便只有昔rì间因锻造兵器而与庆薄宁塔相识的叱卢万载了。这小雅依稀记得叱卢万载在牧府有公职,也许能救得了兄长,便一路寻到牧府。然而牧府中官衙大人的名姓焉能随意打听?若非守值甲士看在她是一介弱女,怕是一番乱棒打将出来。小雅进不了府,却不敢走远,便在牧府左近焦急等待,这一等便从昨夜等到现在。
叱卢万载听罢长叹一口气,那庆薄宁塔xìng情忠耿,是他在姑臧城难得的朋友之一,如今友人有难,他焉能袖手旁观?然而此时手中却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要办,却是片刻也拖延不得。直叫他左右为难!
小雅见叱卢万载一脸为难,忙将希望转向张骏,“扑通”一声跪在张骏面前,抱着他的右腿哭诉道:“求张公子爷施援救救我哥哥,奴家愿三生为婢,回报公子之恩!”
自那天小雅被张骏救起后,又从多嘴的大花娘子口中得知了这位恩公救他的种种手法,顿将她羞得无地自容,娇羞之余,心中却隐隐生出了一丝令其心跳加速的期待。然而今rì重逢,方知对方身份地位与自己高差甚远,那一丝期待也变得极为渺茫。不过自从见到张骏与叱卢万载,她却发现从心底深处对张骏竟比熟识更长久的叱卢万载更觉亲近,这种感觉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一来心理感觉与张骏亲近,二者求助心切,便许下三生为婢相报的誓言。
张骏最见不得女人眼泪,忙将小雅从地上扶起,道:“小娘子莫急,待我与叱卢大哥想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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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īn澹身子微微前顷,道:“胡赵大军压境,咄咄逼人,如今临境郡县吏民已是人心惶惶。明公当统驭军民,领军亲征,戮抗暴胡。阻敌于凉境之外!”
“领军亲征?”张茂听罢心中一动。
“不可!”参军马岌跳出来道,“姑臧与枹罕远隔千里,沿途尚有黄河、洪池岭等险河雄关隔绝,其路漫漫。即若明公移驾亲征,非短时rì可御边境。亲征与否,予战机无益。”
yīn澹轻轻摇头,道:“马参军所言,某不敢苟同。今胡赵挟得胜之威,汹汹而来,我军惊怖,我州各郡属军互不统属,士气不聚,易受胡赵各个击破。只有明公亲征,方可统驭全局矣!”
武威郡守傅敞接言道:“明公统军亲征,自可统驭全局,如臂使指。然姑臧城却不能一rì无主,更需明公坐镇节制,以绝内患哪!yīn司马,岂忘了‘湟中之乱’乎?”
节堂诸公听傅敞提及“湟中之乱”,脸sè皆变!
“湟中之乱”是指永嘉四年武公张轨中风,晋昌张越、张镇兄弟yù图凉州之后衍发的事件。张轨因受凉州豪族拥戴,张越、张镇兄弟被人规劝,图谋作罢。然而西平郡守曹怯却因此事yù割立自据,张轨上报晋愍帝,受命讨伐曹怯。于是张轨遣张寔、尹员、宋配等领军三万,从大斗拔谷入,过浩亹河,进逼湟中,又命田迥、王丰率八百轻骑,从姑臧西南绕道而出,据长宁,截其后路。曹怯使部下麹晁与王迥、王丰拒战于黄阪,自己则向东面突围,然张寔已率凉州主力据浩亹县,阵斩曹怯牙门将田嚣,曹怯也被生擒。此后曹怯余党麹儒趁张轨遣军东赴关中勤王,秘密勾联秦州刺史裴苞、东羌校尉贯与,又强令福禄县令麹恪绑架酒泉太守赵彝,yù东西策应,颠覆张轨。张轨急令领军将军宋配,左都护yīn预讨伐裴苞,另命张寔回师湟中,讨伐麹儒。永嘉五年二月,张寔斩杀麹儒,而宋配、yīn预也于陇西击败裴苞、贯与。张轨徙麹氏元凶首恶等六百余户于西域长史府,湟中之乱粗平。
“湟中之乱”历时二年,影响深远,湟中谷地几为白地,张轨又命领军将军宋配转任西平太守。经宋配数年休生养息,西平终于复苏。经此之乱,西州豪族之势,便成为张氏的一块心病。
马岌是扶风茂陵人,永嘉乱后避难河西,被张茂父兄辟为掾属。晋时,天下诸官分为本土荐举和朝廷委任两种,即土官和流官。地方州牧守、郡太守等五品以上官职,皆由朝廷委任,定期调任;土官由各地中正察举本郡名望,向朝廷举荐。河西豪族势大,名士云集,荐官充盈诸郡。自刘赵据关中,西晋消亡,东晋南渡江东,与河西道途隔绝,再无委任流官之举。凉州土著荐官rì盛,张实张茂兄弟为均衡势力,特意从西归流民中择士以充掾属。
凉州的土官与流官,泾渭分明,马岌虽说得隐晦,然场中诸人皆是明悟之辈,此话便如一块石头扔入平静的水潭。节堂内顿时你一言,我一语,各抒己见,争论不休。
张茂道:“处建兄与马参军、傅郡守之言,俱各有理,委实令本牧取舍不下矣!”
此时参军陈珍突然上前,躬身道:“明公,属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珍乃天水上邽人,南阳王司马保被杀后,随族人流徙凉州,被张寔辟为功曹参军,其时年纪不过三旬,在节堂众僚之中地位卑下,因此一直不曾多言。陇西山川纵横,诸胡混杂,少年时他便有意考究诸胡习xìng及历史典故,十余年来颇有心得。自接枹罕急报,便在苦思应对之策,至此心中有了一份初步的构想,见场中土流双派争论不休,张茂委实难决之际上前相告,打破了场中乱局。
张茂眼睛一亮,道:“陈参军但说无妨!”
陈珍却没有直接说出答案,反而向yīn充相询:“敢问yīn护军,单以金城郡论,可用之卒几何?”
yīn充道:“金城广武诸郡皆与胡接境,士卒长年征伐,皆为我州之jīng锐,单以金城为计,尚有三千可战之兵!”
陈珍道:“若金城郡有三千可战之兵,则胡赵兵逼可势可破矣!”
陈珍此话一出,场中顿时哗然,不论是牧府文官,抑或是平西将军府武帅都觉得不可思议。如今胡赵前锋临洮之数已不下三万,后军正随刘曜之亲征,源源而来,总计不下二十万之数。陈珍竟敢以三千之卒破其二十万之众,无异于痴人说梦。众官皆认为这小小参军不但不知兵,简直是异想天开!
yīn充当即斥道:“非是某长敌人之势,胡赵之军一路征伐,势如破竹,其将士多为善战之辈,我金城之众虽然骁勇,然无一敌百之能。陈参军此言,恐是哗众取宠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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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府偏院的寅宾馆陈设简单,一案一壶一盏,一套刀笔砚墨,一张床榻和一套被褥,墙角放着两个取水用的铜盆。虽然简陋,但相对于往来姑臧城公干却身份普通的公人来讲已是足够了。
张骏二人在牧府前碰到小雅,她自庆薄宁塔被掳后相当于无家可归,于是张骏将她领到了寅宾馆。张骏与叱卢有万载略作商议,决定将街口所见告之张茂后,便设法营救庆薄宁塔。刚刚将小雅安顿下来,便听得馆外马蹄喧嚣,但见府前广场上数十个黑衣甲士兵策马列阵,皆腰悬弯弓箭筒,背负粮秣水壶,一副远行的装束。众甲士兵皆含枚噤声,背挺如松,只有马儿不停打着响鼻,前蹄刨地,跃跃yù动。
一个中等身材的队尉策马阵前,大声道:“诸位同袍,此番受命传檄诸郡,事关凉州安危,诸位务必克服万难,亲送诸郡府君手中,能做到否?!”
众甲士齐声大吼:“人在檄在,檄没人亡!”
那队尉扬鞭一指,大声喝道:“出发!”
众甲士同时扭转马首,挥鞭策马,从东西南北四处城门狂奔而出。
张骏见甲士行止如一,威风凛凛,感叹道:“这是哪一营的甲士,如此威武!”
叱卢万载道:“此乃大将军麾下之越骑营,与威虎营、锐騝营并称为凉州三大jīng骑。”叱卢万载又道,“此三营jīng骑,乃宋配老将军及北宫将军亲手cāo训多年,方有今rì之威。三营将士曾多次赴京勤王,‘凉州大马’的威名,便是他们浴血奋战搏来的!”
张骏听罢感叹道:“果然是威武之师!”
他听叱卢万载提到北宫将军,自然想到结拜大哥北宫泰罗,也不知泰罗大哥近来如何了。心下便打算这边事情一旦了结,便去宋府看望泰罗大哥。
此际叔叔张茂由一干僚属陪同,步出牧府节堂,二人见状,忙迎上前去。叱卢万载道:“明公,属下有要事禀告!”说着双目扫了张茂周围诸公一遍。
众僚属莫不是见机之辈,见叱卢万载神sè,便纷纷向张茂请辞。
张茂脸sè沉肃如水,向二人摆摆手,转身走入内堂。
内堂中置有一个大大的沙盘,沙盘中将凉州诸郡山川形貌一一标注,在河东沿黄河及洮水一线,插了数枚黑sè抑或红sè的小旗。说起沙盘,早在汉光武帝征伐秦州豪强隗嚣时,大将军马援便聚米为山,指画形势,使光武帝顿有“虏在吾目中矣”的感叹,从此这种将山川城池微缩于眼的沙盘在军中流传开来。想来之前张茂与诸僚论势时,已进行兵棋推演。
张茂先不问叱卢万载禀告之事,而是手指堂内沙盘,凝重道:“枹罕急报,胡赵大军已倾巢而出,挟二十余万之众,攻陷秦州诸郡后,前军已破我河洮多处戊所,威胁河西。前锋韩璞将军兵马深陷重围,抽身不得,今rì之危厄,堪比当年秃发之乱,凉州危矣!”此二人一个是他的心月复,一个是他的侄儿,他也没有丝毫隐瞒,直接将焦虑写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