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风高,姑臧城的夜风比白天要猛烈得多,从祁连雪峰拂来的阵阵凉风,驱走了白天的暑气,送来了一个清爽之夜。这正是入睡的好时辰,大多宅邸的主人都进入了梦乡,偶尔传出一两声犬吠,却让这个夜晚显得更加宁静。
然而宁静也要分地方,对于城东北的马主簿府上来说,却是另一番光景。马府这一夜晚注定要被几个不速之客扰得鸡犬不宁。
庄院内的树木迎风,沙沙作响,门檐上的灯笼摇晃不止,林间光影斑驳,忽明忽暗。
几道探爪从墙外飞起,越过墙头,牢牢地扣在滴水檐下缘,随即三个黑衣黑裤,黑巾罩面的黑影攀绳而上,翻过墙头,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在院中。
一只大狗双耳猛然一竖,突然立身,刚张开大嘴,一道寒光便破空而入,从其口中刺入,那大狗呜呜几声,倒地挣扎数下,渐渐僵直。
三个黑影背贴墙根,避过灯光及巡守护院,悄悄潜入马府内院。马府内宅只有门檐上的灯笼亮着,灯光之外漆黑一片,廊楼阁院迂回往复,林木森森,暗夜之中形如迷宫。在这种景况下,三人被发现的机率极低,有利也有弊,庭院建筑太过迂曲,对建筑不熟悉者极易迷路。这不,三人一线如衔尾相继,穿廊绕柱,逡巡往复,在其间耗了大半时辰,终于在一处迴廊下止住了。
中间那黑衣人身材娇小,一直踩着前人的脚步潜行。当前者止步时,他仍下意识前行,冷不丁便撞在前人身上,低声责怪道:“怎么不走了?”
前者下意识挠挠头道:“这处地方,怎么与昔时不一样了……”
中间那人又急又气,用手中爪柄在他脑上轻敲一记,道:“你初时不是讲都来过了几回么?怎地还找不到方位了呢?”
前者道:“昔时都是白rì经过,现下夜黑风高的,再说了,白rì里岂能在别人的府上什么地方都走个遍?迷路了也很正常嘛!”
中间那人气呼呼地道:“早知你如此不济,我就不该与你同行。你在此等着,我自己去探路!”说着便要离队,最后面那人忙拉住他,低声道:“九儿不可莽撞!这毕竟是在别人府上,大家须得行动一致,相互间照应着……”
正说着,便听得前面传来脚步声,这人忙将前面二人推入回廊外的树丛中。三人刚藏好身子,两个提着灯笼拎着哨棒的护院巡值便从三人身前慢慢走过。
待得待巡值走远,前者心中一动,忙对同伴道:“着哇!抓一个舌头回来问问不就知道地牢在哪里了么,我刚才怎么想不到呢?”
话刚说完,最后那人已离了藏身之处,潜行如风,扑向左边厢的一排房屋,未几便拎着一人奔了回来。那人将俘虏扔在地上,道:“舌头抓到了。”前者见他动作如此敏捷,暗暗乍舌道:“幸好邀了公耀一起前来,否则以我的身手,还办不成这事!”
原来这三个夜行邑里的黑衣人,便是张骏和宋恕兄妹。黄昏路过马府门前时,张骏便笑问宋九娘愿否再行侠一次,将庆薄宁塔被马府抓押一事的因由讲了一遍。宋九娘一听同情心登时爆棚,加之她又多rì未行此等好玩刺激之事,连忙答应。她怕宋恕回去告诉阿爷,又积极怂恿张骏说服宋恕加入。
按宋恕的本意,认为要救庆薄宁塔自可以通传姑臧县署,由官署出面解决,而深夜潜入别人府上的行为实是下策,若被发现将有损宋氏名声。然而一来他与张骏年纪相仿,也有好奇之心,又架不住张骏与宋九娘的轮番诱劝,于是报着保护妹妹及张骏的驼鸟心态,也参加了穿堂入户的侦察小组。
被掳来的舌头是马府中的一个青衣小厮,此番睡意甚浓,被宋恕掼在地上,居然未醒,动了几下眼皮也没有睁开眼,口中嘟哝道:“阿花别闹了,爷明儿再弄!”翻了个身,继续做他的chūn秋大梦去。
宋九娘便折了两根草茎,插到那人的鼻孔里,轻轻挠动,那个鼻孔发痒,终于打了两个喷嚏,双手往前一抱,差点便将宋九娘抱在怀里,吓得宋九娘往后跳了一步,朝他胸口踢了一脚,那人如落地葫芦打了两滚,后背撞到回廊木柱上,身上吃痛,终于清醒过来。
这马府小厮前半夜在相好阿花身上闹腾了一阵,回来后身子正乏。正梦见阿花扭着雪白的身子在他怀里拱来拱去,见他不为所动,又用发丝挠他的痒痒。他开始还假装不受,后来忍受不住出手,却被阿花踢了一脚,正恼阿花怎么踢他。睁眼却见自己并非在阿花的温柔乡里,而是靠在硬冰冰的回廊石台上,眼前正站着三个只露出眼睛的蒙面人。
这小厮吓了一跳,正yù呼喊,宋恕忙用手捂住那小厮的嘴巴,用探爪柄端抵在他的后心,低声喝道:“别出声,否则要了你的小命!”
小厮见府中来了窃贼,虽是惊惧无比,但受制于人,焉敢不从,求生的愿望使他连连点头。
张骏蹲来,低声问道:“昨夜至你府上闹事的汉子,现被关在何处?”
宋恕松开捂住他嘴巴的左手,右手的探爪柄在他后心轻捅了一下,那小厮眼睛睁得大大的,颤抖着道:“死……死……”
张骏以为庆薄宁塔已然被害,惊道:“你们已经杀了他?!”
那小厮连连点头,继而又连连摇头,张骏逼问道:“那人到底是死是活?”
那小厮道:“各位大爷好汉饶命,小人不知!”
宋九娘恼道:“你既不知,怎么说又他已死了?老实交待!”
那小厮哆嗦道:“汉子……没死……落在六郎手里,要死……”
宋恕道:“你只需说出现下那汉子被关在哪里了,我们便饶你一条小命!”
那小厮颤抖着抬手指着东边的另一排厢房,道:“关……关……房中地牢里……”
三人见问出了所在,忙将他拎了起来,这小厮以为这伙强人就要灭口,吓得一湿,竟然昏了过去。
三人见这小厮如此胆小,不过也省了不少麻烦,于是将之拖进树丛中藏好,便潜往东厢一大排房子的地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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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处貌似马府府丁部曲居住的偏厢下房,房内鼾声正此起彼伏。依那小厮所供,那地牢正是在厢房之内的地底,若要从一众家丁所居之处救人而不被人发觉,还真有些棘手。
宋氏兄妹正思索如何行动,却见张骏从怀中取出一支吹管,将迷烟吹入。这吹管和迷烟,还是他在自家府上张罗收拾时,从百宝箱里找到的一柄“利器”,这一刻又派上了用场。
宋九娘看到他此番动作麻利无比,复又想起了那晚在yīn府别院内与他的初次相遇,心中不由地对他鄙夷了一番。
稍待了片刻,确信迷倒了厢房府丁,三人便用浸湿了的布条掩起了口鼻,蹑足潜入房中,这厢房呈通条状,横着许多草席。马府的府丁部曲大半果着身子,睡得正香。宋九娘甫见,“啊”了一声,不敢再看。宋恕忙一手遮着她的眼睛,一手拉着他的手臂穿过通堂。
通堂正中间突兀地砌着一间砖石小屋,铁栅门上加了一道铜锁,想来便是那地牢的入口。宋恕抓住锁环发力一拧,将铜锁拧变了形,打开了铁栅门,内中出现一条通向地底的石阶。
宋九娘到了地牢口,方敢睁眼。三人各自抖开了火熠,沿着石阶向下,虽隔着湿布,但内中的一股霉变气息仍很浓烈,闻之yù呕。地牢中用大青砖分隔成了仈jiǔ个隔间,每一个隔间都用草帘子隔了起来,那草帘子上都结了一层白白的霉菌,可见地牢中环境之恶劣。掀起一道草帘,里间用铁链吊着一个形销骨立的男子,耷拉着脑袋,一头乱发遮住了脸庞,也不知是死是活。
三人将草帘一个个揭开,心中越来越惊。
这马府的地牢,每一个隔间内都用铁链吊着一个生死不知的男女,整个地牢渗透着一股yīn测测的气息。
堂堂凉州少府主簿的府邸,为何要修这么一个地牢作为禁锢之所?这些被折磨得不chéngrén形的男女,又是什么人?
但现在却容不得三人多想,马府地牢yīn森诡异,不宜多留,还是先将庆薄宁塔救出要紧!
终于在倒数第二个隔间内发现了被倒吊在横梁上的庆薄宁塔。这庆薄宁塔已近**,遍体鳞伤,胸口更是用铁铬烫得焦糊一片。张骏用手探了一下他的脉搏,发现还在微微脉动,心中松了口气,忙与宋恕将之放下来。
宋九娘却举着火熠一直走到最后一处隔间,发现这隔间的草帘却是新挂的。掀开草帘,内中并无囚禁之人,两堵泛着青光的石砖墙上方各钉挂着一盏油灯。
这时张骏与宋恕已将庆薄宁塔扶到隔间外的通道上。这庆薄宁塔被马家六郎施了大半夜的酷刑,若换了一般人早便被折磨死了,但庆薄宁塔皮糙肉厚,受刑时还一直怒骂不休。同样,若是换成一般的刽子手早已恼羞成怒,要么一刀结果了庆薄宁塔,要么使出更多的手段来折磨。偏偏这马家六郎是个变态的主,越是受骂心中越是畅快,用了七八种型具后,见到这庆薄宁塔还经受得住。知道下人找到了一个不错的施虐对象,心情极为不错,若不是马主簿召人相唤,恐怕到现在还在地牢中对庆薄宁塔用刑呢!
庆薄宁塔被通道中的冷风一吹,又被二人相继掐其人中,不多时清醒过来,又要张口怒骂。张骏忙用手捂住他的嘴巴,低声道:“噤声,我们来救你了!”
见庆薄宁塔睁着一双牛眼不敢相信,张骏忙揭开头罩,道:“是我!昨rì接你妹妹报讯,知你被马府捉了来,这便和几个朋友来救你出去。”
庆薄宁塔认出这人便是那rì救他妹妹的恩公,心里一宽,激动道:“多谢恩公相救,俺这一条命,以后便是恩公的了!”
张骏笑道:“先不说这些,我们出去再说!”又拉回面罩,与宋恕将庆薄宁塔搀扶起来。二人刚走得几步,忽然意识到似乎少了什么东西。还是宋恕反应较快,低声问道:“九儿到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