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
一脉雪峰呈西北——东南走向,东西横亘两千余里,由多条平行的山脉组成,山脉间多水草丰饶的河谷草场,自古以来便是氐羌各部族游牧生息之地。祁连山峰高千屻,终年积雪,为羌塘高原与河西走廊的自然分界线。
羌塘高原与河西走廊有东、中、西三条交通孔道,东线为祁连山南麓的湟水谷地,顺湟水而入黄河,抵至金城,再溯庄浪河谷北上至武威。汉昭帝、宣帝年间湟中羌乱,后将军赵充国之平叛大军便从金城巧渡黄河,逆湟水而上,直抵西平;西线为西海以北出金雁山之独山口,过漫漫无人区,至玉门关再折向东南;中线则是从临羌北上,沿浩门河谷溯行,翻越祁连山中部的大斗拔谷,直达张掖郡之氐池。此道路途最短,沿途河谷草场分布,为丝绸之路南线的必经之路,汉骠骑大将军霍去病西击匈奴、博望侯张骞出使西域,均走此道,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
时间回到建兴十年七月二rì,是夜。
大斗拔谷以南的袁川,一径凿于绝屻,贴壁临深,双峰夹峙相对,中如一线天出。一长列商队催赶着驮着货品的马驴,在蜿蜒曲折的关道中夜行。到了绝壁之处,便排成一条细线,火光映耀,远远望去,如一条长长的火龙在山谷岩隙间游动。
这队商旅阵容庞大,约有千人,看似赶了漫长的路,队员脸上皆风尘疲惫。每处山道转角,有一高壮的护卫策马反向,用马鞭不停抽打在边走路边瞌睡的队员身上,大声喝道:“快着些,快着些,此离前方关口已然不远,都给拾起jīng神来,入了关口,再作歇息!”
此时虽是六月盛夏,但祁连山口濒近雪线,气温极低,晚间更是寒风凛冽,身上流出的热汗被寒风一吹,化为冷流浃背而下,和衣紧贴,既寒又硬。离关口越近,寒风更盛,穿谷狂风吹得人马东倒西歪,燃起的火把没多时悉被刮灭。古人因饮食原因,夜盲症多,到夜间便成了睁眼瞎。山道本就难行,火把既灭,只有两侧峰顶皑皑积雪反衬着一点青白的光辉。那些商旅护卫为安全起见,便喝令众人下马,挽着缰绳向关口挪步,前进的速度立时慢了下来。
黑暗中有人嘟啷道:“兄长,咱们都赶了三天的路了,这一路径往这雪山上走,马儿都累死三匹了!司马督大人究竟要我们往何处去啊?再这样走下去,不说马儿,人都要累死了!”
身前一人低声道:“小声些,若被麹校尉听得,咱们可吃消不住。我们都是落了兵籍的贱民,到哪里都是一样,不是打仗便是屯田!不该打听的少打听,关键之时保命要紧!”
先前那人道:“说来也奇怪,我们平羌军在境内行军,为何要扮作商旅,伪装起来呢?”
身前那人道:“司马督大人胸中谋画,岂能随意告之我等军士?还是安心些,盯着脚下的路要紧,切莫摔下去了……”
监督的护卫听到有人言语,吼道:“噤声,如再有人窃窃私语,吃三十军棍!”
这支“商旅”借着雪线反光,贴壁缓行,不断有人马不慎踏空,落入深渊,幸者皆两股战战,栗栗自危。校尉、护军等低声喝令军士捉住马尾,贴身相继。好不容易熬过了这一段崎路,转过一道山嘴,前面终于出现一处小小的谷地。
谷前约两里处,山坳间耸立着一处黑压压的关墙,如一只巨兽俯视着山川河谷,穿谷狂风至此也弱了下来。尉官终于下令全军止步,集于谷中稍事歇息——
狮崖关隶属张掖郡氐池县,自古为交通要道,自汉起,张掖太守便命人在谷口两端各筑起一道关墙,围成一个小小的关城,关城共置五十二人的守军,设有戊值关尉及尉副各一人。关城内筑有两厢石头墙屋,作为守关士卒饮食起居之所。
自张轨刺凉后,祁连山麓的诸胡多半已被臣服,大斗拔谷久无战事,戊关将士jǐng惕xìng较低。是夜,关口外寒风呼号,守哨士卒裹着厚厚的棉褥,在石头筑就的墙屋里呼呼入睡。
关城南厢石屋内却温暖如chūn,屋子正中,地底火塘炭火熊熊,火舌尽情舌忝舐-着高吊的锡壶,壶嘴泚泚地喷着热气。火塘不远处桌案上,盛满了烤熟的牛羊肉,一个中年男子正端着海碗开怀畅饮。
酒是产自张掖本郡的涌曲烧,入味甘绵,然而后劲猛烈。这中年男子乃好酒之人,桌案上两个酒罐已然见底。这男子身材粗壮,豹眼阔口,络腮胡子浓密。因酒发热,脸上泛着酡红,衣甲早已解去,袒露着一身结实的筋肉,双腿大分着坐在杌扎上,显得惬意粗豪。
这中年男子将第三罐酒满注了一碗,一饮而尽时,房门开启,屋外寒气挟裹而入,吹得塘中炭火呼呼摇摆,一个身瘦高身材的年轻甲胄男子捧着一坛封着泥胎的酒罐缓步走入。
那中男年子眼睛盯着酒罐,双眼放光,大笑道:“曹老弟够意思,知道你老兄我喜欢吃酒,把你私藏多年的酒也拿来了!”
那青年甲士微笑道:“美酒配英雄,耿戊尉威名远播,属下有幸与耿戊尉为一壕袍泽,荣幸之至。这酒,正好可以孝敬耿戊尉啦!”
耿戊尉哈哈大笑,取过酒罐,拍开封泥满饮一口,大赞了声,伸出油腻的手掌在青年甲士的肩膀上重重一拍,大声道:“好酒!久闻酒泉郡的醴泉chūn浓香醇厚,润喉暖胃,老兄今rì有口福啦!曹老弟的情谊,我记下了。来来来,陪老兄聊聊活事!”
那青年甲士看那耿戊尉的油腻大手,眉头轻皱了一下,轻侧过身,自取了一个杌扎坐下,脸上堆着笑纹道:“耿戊尉吩咐,属下幸胜之至!”
耿戊尉这回将酒盛了两碗,取一碗递给青年甲士,道:“曹老弟,你我一见如故,从此大家便不再是外人,有些话老兄也就直说了。曹老弟真是好眼力,这狮崖关啊,可真是个财水关,虽说山高路陡,但必竟是中通西域的交通孔要,从今而后,曹老弟你吃穿用度,皆不用愁啦!哈哈!”
狮崖关处于丝绸南路的关卡,过往商旅频繁,设关卡要,商旅为保道路通畅,自然要孝敬关城戊卫。这便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大多进入了戊关首领的腰包。耿戊尉镇关多年,收入殷厚,不然哪能天天大酒大肉,惬意快活?
青年甲士陪着笑,道:“耿戊尉大人说得极是,属下虽是行伍出身,但哪个当兵的不是为了吃粮……不过请耿戊尉放心,属下该做的工作尽力做好,该孝敬的菲仪也一个不落!”
耿戊尉道:“好说!老兄我也看得通透,这人活一辈子嘛,便要对得起自己。曹老弟虽新来不久,但老兄也看出得你是利落之人,今后便跟着我,包不亏待你!”
青年甲士急忙站立,对耿戊尉深深一揖,道:“多谢耿戊尉栽培,从今以后,属下便为耿戊尉举鞍鞯坠马蹬,也在所不辞!”
耿戊尉笑道:“曹老弟多礼了,你我职任正副戊尉,亲密无间是当然的。客套的东西便不必多说。来,吃酒……”——
曹尉副带来的那坛醴泉chūn不久也见了底,耿戊尉喝得醉意熏熏,站起来步伐有些虚浮,曹尉副忙前去扶住,道:“耿戊尉小心些!”
耿戊尉在曹尉副手上轻轻一握,道:“老兄我没事,不过有些困了。夜了,也适当就寢了,曹老弟,陪老兄我……”豹眼朦胧,在曹尉副的脸庞上游走。
曹尉副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之sè,这耿戊尉有分桃断袖之癖,关内暗相传说。他虽来此未有几rì,却也有所耳闻,轻轻将耿戊尉的大手拿去,道:“耿戊尉醉了,属下还需巡关一次,明rì再陪耿戊尉吃酒……”
耿戊尉呼着酒气,口中模糊不清地道:“老兄我是实诚人,与老弟一见如故……老兄可真不当老弟成外人……”
曹尉副将耿戊尉扶至胡床上躺好,强笑道:“耿戊尉醉了,属下便去唤双顺过来给你铺床整褥!”顺手取下炭火上的锡壶,置于案上。
这双顺是随侍耿戊尉的勤杂亲兵,长得清秀文弱。耿戊尉的断袖之癖,泰半与之有关。耿戊尉见曹尉副推月兑,也不强求,口中打着哈哈,道:“也好,便唤双顺这小子来,呃……”
突然从屋外闯入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兵,差点撞入曹尉副怀里,正是亲兵双顺。这双顺脸sè有些苍白,神sè慌张,怯声道:“报戊尉大人,有好多商旅……”
耿戊尉迷迷糊糊,闭着眼道:“胡说,大半夜的怎么有商旅经过……”突然豹眼一张,脸上大喜道:“有商旅来了?!”
曹尉副脸sè微变,沉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有商旅经过?”
双顺怯怯道:“小人肚子有些不适,去了关口大解,便看到关下谷地人影绰绰,似有无数马匹驮着货品,真是好大一支商队……”
商旅便意味着税收,耿戊尉哪能不喜,那酒意也消了小半,立时从胡床上坐了起来。却惊见曹尉副双手正扣住双顺的脖子,双臂使力一扭,“咔喀”一声脆响,双顺的脖子呈一个离奇的角度向后软耷垂下,双眼圆睁,口大张着,带着迷茫与惊怖黯然归了黄泉。
“曹老弟你……”耿戊尉见此异变,脸上一惊,从胡床上站起,但酒意正浓,脚下打了几个踉跄,复又坐倒在了胡床上。
曹尉副缓缓转过身来,面容狰狞,手上多了一柄牛耳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