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十年七月五rì晨。弘臧山、刺史府两地,随着襄武军和宣威军的入城,贾氏的叛乱被迅速平定。
老三城及新北城部分区域,尚有零星的战斗在持续,少量侥幸的贾氏及依附贾氏的姑臧五族部曲仍在负隅顽抗,然这些反抗已不足心改变贾氏落败的命运,只会给自身带来更大的伤亡。
弘臧山之张府,先有张骏得泰罗、庆薄宁塔两个如山巨汉的相助,在千钧之际以变态般的战力,挽救了张氏眷属被屠戮的命运。随后一支襄武军千人队进驻府内,如秋风扫落叶般将贾砀及其残余清扫的干干净净。
偌大的张府,最后仍与平叛大军对峙的,只有那一身白衣如雪,白得得妖魅的复仇者曹景。
曹景狠狠盯视着张骏,一双通红的眸子似要滴出血来。今夜一战,贾氏败了,而且败得如此彻底。从张骏那明亮而犀利的目光中,他惊诧地发现这个十rì之前尚是看见杀戮便吓得手足无措的胆怯少年,十rì之后竟能领双骑突阵,挽狂澜于千钧之间。目睹了这少年短时间内的蜕变,曹景知道,yù扼杀此人,过了今夜便再无机会了。
曹景弃了短刃,从地上拾起了一支长枪。十rì前的夜晚,他在姑臧县署的前庭,差一点便令张骏丧命于枪下。十rì之后,他同样使用自己最擅长的兵械,这一次,他yù一鼓作气,将张骏刺杀于枪下。
然而前提是,在上千人的襄武军队面前,刺杀张骏,他能否有三军之中夺帅的本事?
曹景枪尖微微斜指,遥遥朝向张骏,大声吼道:“某乃西平曹景!”
张骏手执青虹刀,卓立于武穆大堂前的台地,双目凝注于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显是已知晓了对方身份。
曹景又道:“张家小儿,可否与某一战乎?”
张骏眉头轻轻一收,道:“西平曹景,我知你yù报十年前我祖、我父杀你父兄之仇,你若有胆,便放马过来吧!”
“就在昔才,我杀了你母亲贾夫人!”曹景道,他yù借此激起这少年滔天的恨意,“你若yù手刃亲仇,便与我一战;你若胆弱怕死,便可使令这麾下军马击杀于我。张家小儿,当年索巨秀灭杀仇寇一门三十七口,世人壮之,你安有此胆乎?”
张骏双瞳猛然一缩,眼角向武穆大堂前微微一瞥。彼处,贾融正紧紧抱着已陷入昏迷的贾夫人,地下遗了一大滩的鲜血。
曹景原以为这个少年会怒火焚身,不顾一切地冲将上来,与之搏命。却没有想到这少年只是向其母亲所在轻轻一瞥,随后眼神又恢复了清明。曹景心中不禁诧异,换作是自己目睹亲人如此惨景,决定不会如此平静。
是的,他父兄之死,仇恨的火焰一直灼烧着他,以至于为了雪仇,使其丧失了应有的节cāo,最终沦为他人的娈宠。
张骏突然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极为惊异,却令曹景窃喜不已的决定。他令所有襄武军军士散布两侧,在武穆堂前留下了一片空间,他要与曹景单独对战。
是的,这个虚年十七岁少年,要与使运枪术已熟稔无比的西平曹景来了场一对一的决战!
泰罗担心张骏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忙上前相劝。刚走前两步,正对上张骏那清亮的眼神,他与张骏相识至今,已然从其眼中读出了冷静与自信。于是泰罗不再相劝,退回两步,为之掠阵。
这一次轮到了曹景满脸的诧异,道:“张家小儿,你不惧我?”
张骏轻轻摇头,一字一句地道:“我会将你的头颅割下来,悬挂于大昌门楼,上书‘西平曹氏’四个大字!”
曹景怪吼一声,终于变sè,长枪缨络舞出一轮红晕,枪芒如毒蛇之信,瞬间暴出。张骏立于原处,昂然不动,双瞳之中,枪芒的光点越来越大。
曹景眼见张骏目光冰寒,对其所击竟毫不躲避,大诧之余,心底不禁生出了一丝寒意。这少年要么便是傻了,要么便是疯了。只有疯狂之人,才会心无所惧,才会以命相搏。惊诧之际,枪身微微一颤,直至枪尖入肉发出“卟”的声响,曹景居然不敢相信,自己已然刺中了张骏。
张骏在曹景枪身入肉的那一刻,他的青虹刀也划出了一道光华,从曹景颈脖间切过。
曹景的枪尖刺入张骏的左肩,几乎将他的肩胛洞穿,一大股鲜血喷涌而出,打湿了火红的缨络,呈现出妖异的深红sè。曹景左颈动脉已被切开,血雾先是向上喷出了数尺之高,随后汩汩如泉,将那通身雪白的衣衫瞬间染红,这一次曹景没有因为血污而发呕,他的洁癖终于在这一刻被克服。在他将要丧失意识之时,看到张骏眼中淌下了两行泪水。
张骏用右手指着自己左肩处的创口,轻声说道:“两年前仇寇害我阿爷,伤在我此处,今rì你害我阿母,我也用此处来承受失母之痛……”
听了张骏的言语,曹景缓缓闭上了眼睛,在临死前的最后一瞬,他终于明白,原来张骏心中也有仇恨与痛苦,却是表达的方式不同。
-------
刺史节堂内,王朗赤袒着上身,背缚着满是藜刺的荆条,长跪于大方砖上。节堂中除凉州刺史张茂外,别驾吴绍、军谘祭酒索孚、参军马岌、武威太守氾祎等凉州僚属济济一堂。众人皆齐望着这位张凉州之妻弟,今夜与贾氏部曲共叛起反的王氏二郎,诸人眼神冷漠,没有仇恨,也没有怜悯。
张茂脸sè苍白中透出一丝青sè,显然是睡眠与焦虑影响了他本就病瘦的身躯,原本斑白的两鬓在这一夜间已然全白,但他的双目,依然炯炯有神。
王朗挣扎着抬起头来,正迎上张茂那神若有质的目光,心脏不禁一跳。那种深藏在心底的恐惧感又浮了上来。王朗孔武强健,张茂却几无缚鸡之力,但王朗素来对之又惧又怕。每次面对张茂,对方那种上位者的威势便令他压抑得慌。虽然张茂是他姊夫,但他却认为王氏一族并未得到张茂一丝一毫的眷顾,相反还常常受到张氏的打压,若非如此,他父亲王博缘何权职不升反降,以他王朗个人的才能,缘何如今四十来岁还是一个小小的校尉?
心中的压抑与不满,使之怨念渐生,积蓄rì久,便转化为仇恨,这种仇恨迫使其去之而快,所以才会与贾氏一拍即合,结盟攻夺刺史府署。
张茂轻轻叹了口气,问道:“王朗,你因何也叛我?”
王朗咬了咬牙,终于敢抬头对视,道:“张茂,我因何反你,你心中最是清楚。多年以来,你张氏便忌惮西州诸豪,甚至包括我王氏一族。我原以为你是我姊夫,待你手执凉州大权,牧守河西之后,会顾及姻亲之情,善待王氏。然而你却比你死去的兄长更为无情,上位之后,便三次贬削我父亲大人的兵权。今rì你举刀对付你嫂族贾氏,来rì便是我王氏了。我王朗为了我族的将来,焉能不反?”
张茂脸sè微微一动,复又叹了口气,道:“原来我张茂在你心中,便是这般薄情寡意。王朗,你因我未予提携王氏而嫉恨于我,茂尚能理解。然堂堂宣威军竟有两千余人随你作反,茂于西州百姓心中,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么?……”
张茂突然一阵强烈咳嗽,一股腥甜从喉间涌出,染红了脚下的方砖。
巨咳之后,张茂脸上呈现出两片酡红,眼前一虚,不禁仰身便倒。众僚属见之,大唤“明公”,急急上前扶住。
半响张茂方苏醒过来,看了一眼堂中诸僚,道:“茂自兄长故去,承先人余德,假摄此凉州,然官非王命,位由私议,茂无德福,以致境内扰攘,境外大敌相侵。茂自认不可再摄凉州大制。吴别绍,你便手书牧府钧令,檄传西土,择贤良而继之……”
诸僚听罢,忙齐齐跪地,吴绍大声道:“明公,万万不可,自泰武建元,屡受四邻侵扰,先有武公及元公垂制,方使境内清平,明公威德并重,承摄大位,乃西州士民所举,张凉州切不能因偶有癣疥,而自揽有失……”
诸僚也是齐声相劝。
白须将军咚声跪于张茂身前,大声道:“明公,王博无能,以致家生孽障,涂炭苍生,王博愧对诸公……”说着泣泪齐流,淌污了白须。
张茂挣扎着将王博扶起,道:“泰岳大人切莫如此,小婿假摄凉州以全xìng命,上不yù负晋室,下yù保完百姓。为权衡西州,小婿曾多次削减泰岳大人权职,于泰岳大人及王氏一族有失公允。王朗,正语中小婿昔时之失啊!”
虎翼将军王博哭道:“明公……”
王郎高叫道:“阿爷,你怎地如此糊涂,他一个外子便比我这个亲子更重要么?”他瞪视张茂,道,“张茂,我那父亲大人素来视你重比已出,一直帮顾着你,即便你屡削他权职也无怨无尤。即至昨夜,他还为你能否敌得了贾氏而忧心如焚,辗转不眠。我不能眼看父亲大人将来追悔莫急,所以只能由我出手,我要让王族在我辈繁荣兴盛!”
张茂道:“所以,你便起了反我之心,勾结贾氏。昨夜便将我岳翁捆缚起来,私窃兵符,调兵来杀我?”
王朗道:“有你张氏一rì,我王氏便累受打压。何况,小子张骏非是我阿姊之嗣,若来rì其执了大位,我王氏便如今rì之贾氏,以天谶为诱,引刀斧加身……”
张茂心中大痛,他原来在王朗的眼中,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后嗣是谁。如果张茂有后,王朗作为其舅,不一定会反他,但张茂无后,继任者只能是其侄张骏,王朗却不得不反了!
他刚恢复了些许血sè的脸上复又变得青白,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王博喝道:“不肖之子,竟出此等恶毒之语,我王博白生养你了!”继又痛斥道,“我王某失德何此,竟养了你这种白眼狼来!”
王朗被父亲责问,呛声道:“凭什么反不得?他张茂没有子嗣,即便是传位于张骏,我王家能有何益处?如今贾氏枝叶繁茂,景从如云,王家今rì助其上位,功不可没,来rì定能青云直上!”
王博气得须发怒张,呛然拔出三尺长剑,吼道:“逆子,老子今rì便斩了你!”
王朗见父亲拔剑来刺,慌忙一滚,后背藜刺入肉,痛得他条件反shè般跳起,直撞在其父小月复,一下便将王博撞跌到地砖之上,头上磕破了一个大口,鲜血直流。
那王朗虽然对张茂有反心,但对其父孝心仍存,见王博受伤,连忙滚上前去,急切道:“阿爷,你可安好?”
王博反手一剑,刺中王朗胸口,怒道:“孽畜,我王博无此等孽子,用不着你惺惺作态!”王博虽刺了王朗一剑,便对方终究是他儿子,那一剑入体寸余,终究刺不进去了。
王朗心中一凉,没有想到,自己一意为兴盛王氏而努力,却没有得到他人的理解,最终连父亲都要杀他,一时心灰意冷,黯然道:“儿子所做一切,都是为了王氏的将来!原来阿爷却要如此待我。也罢,今rì儿子便遂了阿爷之愿,将命交还您了!”说完身体前挺,主动迎上剑锋,让那三尺长剑刺了个洞穿。
王博见儿子撞死在自己剑上,心里悲痛,但却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复跪到张茂面前:“刺史大人,卑职王博教子无方,令刺史大人受此蒙难。王博有罪!”
张茂慌忙扶起王博,道:“泰岳大人,小婿有失,未能顾及朗弟之心,以至朗弟对我心灰意冷,酿成今rì苦酒,小婿愧对王家!”说罢流下了两行眼泪。
王博道:“逆子倒行逆施,此乃他咎由自取!”但丧子之痛,还是令他两行浊泪凄然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