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受那大声道:“我羌人所居,乃边隅荒鄙,狭仄贫陋,族人几无立足之地,即便有草木不生的方寸之间,也是安身立命之本,绝非多余!何况这水月山上下周圆数十亩地域,乃我族人祖上生息于斯,血洒汗播之故土,早已与之融浸一体!祖宗之栖所,岂让失却于我辈之手?我彭受那身为羌人头领,今rì誓将收回失地,不死不休。尔若yù从我等手中强夺,也得先问问我等手中的刀剑答不答应!”
彭受那嗓音宽广雄浑,这话又说得掷地有声,激荡之下,声音直入诸人耳膜,摄人心魄,连张骏也是神情微动,颇受感染。正如彭受那所言,土地乃安身立命之所,一个民族部落想要发展壮大,必须得有充裕的土地予以拓展。这枹罕羌数度叛乱,除了其首领的野心外,莫不是为了获取更为宽阔的土地以供部族生息。陇邸多山,适合牧猎的草场河谷并不多,又加上诸胡杂居,枹罕羌实际拥有的土地并不宽阔,因此对土地的渴求在枹罕羌人的血液中一代代传承。受彭受那声音鼓动,拜伏于地的羌人部众陆续抬起头来,望向这个族中头领。原有对神邸的敬畏,也被头领的鼓动消减去了三五成。
彭受那的声音远远传递,那瀑布潭边的獠人部落老孺也听得一清二楚。果然,头戴牛头面具的度娘清越的声音远远传回:“我度氏族人幽居于此已近百年,先人生息数辈,已视为故土一般,焉能轻易舍弃?度族儿女素无懦弱之辈,尔若yù强夺,只能踩着我族人的尸体过去!”
张骏见状,暗叹要糟!他自水月山上一掠而下,看是飘举若仙,实则是借了水月池中浮桥索绳之助,趁月夜朦胧,荡落而来。此举,意在给羌人造成一种神秘的感觉,令之不敢妄动。
然而即便是天神也好,妖邪也罢,远没有土地来得实在。陇西山川,素为羌人所据,古往今来,虽羌人几番盛衰,但从未曾抛离故土,往往喘息之后,复又卷土重来。这彭受那虽然生xìng残暴,御下酷烈,但其xìng情坚毅,宁折不屈,倒也不失为刚勇之辈,对土地的执望也极为热烈。
而巴山獠人寄居此地数十年,也与土地融为一体,这也是两族之间生死相争的矛盾所在。
若在姑臧城附近,张骏尚有把握借汉人之势说服两族罢息纷争,但此处乃羌人之传统势力范围,唯有一方妥协,方可罢休。但眼下不论枹罕羌人,还是巴山獠人,都不愿妥协屈服,已然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羌强獠衰,而且在法理上,羌人是前来收复三十年前出借的土地,占有正当xìng。但度度师君羽化前要张骏助獠人避过此劫,獠人又死活不愿离开栖居数十年的水月山,这下,当真让张骏难办了。
彭受那见部民渐拾起雄心,心中暗喜,但也知道部民对神邸的膜拜根深蒂固,现下只有他亲手击杀或击败眼前的张骏,才能将水月山神邸的光环粉碎,以拾自己的权威。因此喝道:“尔妖人摧动木石,杀我部民,两手血腥,今晚须得血债血偿,纳命来吧!”长刀一举,当先向张骏劈去。
彭受那双臂力巨,长刀挥动,竟在夜空中发出刺耳的破空之声,刀前的夜幕如同实质般被其一刀割裂,转瞬间刀锋便到了张骏头顶。
张骏见彭受那拔刀所向,身子不由后退了半步,他自得了凝真子与度度师君的道力,眼力大胜往昔,彭受那的刀势在他眼里清晰无比,眼见刀锋近前,双手慌忙举起九节杖向前一挡。在张骏眼中,自己出手一如既往般凌乱不堪,但他却不知如今他的身手灵敏程度比昔时已快了一半,在彭受那刀锋距头顶仅尺许之遥时,九节杖尖如灵蛇之信,冒冒失失地点在了彭受那腕间大陵穴。
彭受那臂力甚巨,张骏受其反制之力冲击,不由自主又后退了两步,两臂酸麻,虎口yù裂,手中九节杖几乎月兑手。而那彭受那的感受却更加明显,他顿觉五指指尖酥麻,紧接着心尖剧痛,胃中翻腾yù呕,手中刀再也拿捏不住,月兑手而出,自张骏头顶贴发发而飞,刺入张骏身后数尺远的断木之中,大半截刀身入木,尾柄不住颤动,嗡嗡有声。
张骏全未想到自己凌乱一击,竟然将彭受那长刀击飞,眼见彭受那双目赤红,以手捧心,退后几步仍站立不稳,如遭重创般跌坐于地,顿觉不可思议之极,一时惊呆了。
彭受那先是满眼惊怖地看着张骏,口中挤出了几个字:“妖……妖邪……”随即腕关节疼痛难当,喉节一阵呕动,呕出几口黄水,胸胁间也如万针攒刺,脸上喜笑悲恐,变幻不定,似中邪魔,起了癫狂。跌跌撞撞地爬起,向其方才立身训话的大石间冲去。
眼见鼓受那就要撞向石棱,几个左右亲卫忙上前拉阻,然而彭受那此际力道似比方才更盛,竟将那几个亲卫冲撞飞出,他一头撞在了石棱之上,“砰”然大响,带着满额的鲜血直挺挺地躺在了沙场之上。
众羌人士兵先见威风凛凛的本族大头领彭受那只一合之间,便被张骏击败,顿时心中凛然。又见大头领此举,竟是自绝!更是人人惊惧,更加肯定了张骏乃高山神邸附体,大头领彭受那妄犯神灵,受神邸施惩戒而寻自绝!诸人对大青鸟消减的敬畏之意又重新升腾。不知哪一个羌人士兵口中呼了一声“闷摩黎”,复伏于地,一众羌人士兵齐声颤呼“闷摩黎”,五体投地,比初时更加虔诚。
张骏见彭受那突然之间发狂,又突然之间撞石自绝,惊得口眼大张,如坠云雾之间,全然未注意到众羌人的五体投拜。
良久,张骏方低头细看着手中的九节杖,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这是怎么回事?”
张骏及众羌士兵皆不知道,彭受那突然之间发狂,既不是冒犯了神邸,也不是张骏有神功护体,而是彭受那自身的痼疾突发,一时之间极难忍受,因而自绝。
这彭受那双臂力巨,平素饮食量甚大,喜暴饮暴食。又xìng极刚猛,御下酷烈,平素极易动怒,因此心脏胸肋负荷极重,平素便有目赤、口臭、指麻、胃痛、心悸、便秘等症状。只是彭受那rì常只觉身子偶有不适,自恃身健如牛,未加注意而已。而大陵穴又属十三鬼穴之一,本来施以金针刺穴,便可主治心悸心痛失眠诸症,但施针时病主须心平神宁,下针也须轻重适宜,不能有些许差池,否则后果截然相反。
彭受那暴力出击,牵引身体各项肌能作用,激发了病缘。而张骏这一凌乱回击,力道甚重,更是冒冒失失地击在了鬼穴之上,相当于触引了彭受那各项病症并发,瞬间指麻、心悸、胃呕,胸肋攒痛,难受之极。彭受那自以为被张骏施以了妖术,心神俱惧,这才跌撞奔冲,无意间撞向了石棱,酿成了这一令所有人不可思议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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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受那胞弟鼓涉咄远远望见张骏自水月山巅而下,又在一合之间令胞兄毙命,吓得魂飞天外,不敢回营。这彭涉咄虽年轻孔武,但无论心智还是能力,较其兄相去甚远,做一名冲阵的武将尚可,倘若统领部族,却不能慑众。枹罕羌一时群龙无首,伏拜之后,眼望大头领的尸身恸身而哭,心惶惶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那道童清吟不知何时,已一瘸一拐地奔至张骏身侧,大声道:“张公子好厉害,竟抬手间制服羌众,这下度氏獠人有救了!”
张骏心中呯然一动,他受度度师君点化,不是为了救獠人度此一劫的么?如今羌人部落中最强横的大头领已然身死,群龙无主,又对他视若神邸,这岂不正是化解两族纷争的大好良机?!
想及至此,张骏咳嗽一声,道:“各位尔玛儿郎们听好了,尔等本居于枹罕河原牧狩游猎,rì出而歌,rì落而息,缘何今天却为一隅之地,走上杀戮之路?”
“羌人”乃外族人对其的称呼,意为“牧羊人”。而羌人自称为“尔玛”,意为“本地人”,远古之时,羌人所居之地极为广阔,东至河洛豫并,西至西域流沙,南至湔水,北至塞北大草原,皆有分属。羌人是构成中国华族的重要组成部分,后世华族自称为“炎黄子孙”,这其中的炎帝姜姓部落,便是羌人的一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王朝“夏”,也是羌人的首领禹所建立,史上称为“夏禹”。
在张骏心中,羌人与汉人一般无二,本为兄弟,只是隅居于西北太久,与中原汉人习俗渐行殊远,故羌汉分离。因此,他引述羌人自称“尔玛”,以示亲切。
外族人中,概无一人称羌人为“尔玛”,即便是部落之内,也多受外族影响,偶尔也自称为“羌”。因此听张骏称其为“尔玛儿郎”,更是心中激动,更将之肯定为本族神邸。
众羌人双手高举过顶,大声道:“敬请闷摩黎指引明道,引我等子民远离血火。”又呼啦啦地伏拜下去,如此数次。
张骏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视苍生为一体,世间本无汉羌胡獠之别。然尔等大头领一意孤行,妄施杀戮,以致两族陷于血火之中,尔大头领也身遭横死。此等惨痛教训,不可重生。从今往后,尔玛部族须与度氏賓族结为兄弟,和睦共生,耕牧同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