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是一种非常复杂的东西,它极易受个体和环境的影响。因人而言,由情绪波动起伏而促使自身发出的行为也会大相径庭。辟如一个百战疆场的将军,平时勇冠三军,入敌营取敌酋首如同囊中探物,但他在情绪低靡时,也会悲观失望,伤风悲秋,甚至做出自绝于世的举动。又辟如一个终rì耕作田间的农夫,见识浅薄,畏难如虎,但若是受身边事故牵引,也可能变成一只猛虎,做出惊世之举。
因狄道郡守傅熲的现身说法,讲述了当年胡虏叩关后,在关中长安犯下的累累血债,终于将狄道军民在大难当前同仇敌忾的情绪调动起来。狄道城是数万军民倚身的根本,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狄道城破,便断无再生可能。唯有坚守城池,众力抗敌,才能至之死地而后生,等到援军的到来。
不仅是城中青壮,甚至半大的孩子和颤巍巍的老叟也投入到修固城池的工作之中,池中大量的妇人也自发动作起来,烧水担饼,走上城头,慰问军民。
与此同时,洮水东岸的胡赵大军已开始了第一轮进攻。
首轮攻城之敌,是刘曜攻掠南安后新附的襄武羌秘蒙生部和隃眉麋氐部。
两部人马各有五千余众,在攻城之前,已将玉井峰的林木几乎砍伐一空,氐羌部落在洮水东岸扎起了数不清的木排和云梯,木伐以绳索联为一体,顺水而下,几乎堵塞了与洮水相连的护城河。秘蒙生部与糜氐部众便抬着云梯跳上漂浮在护城河面的木排,一路呐喊着,冲向东门。
狄道东门的吊桥早已吊起,城口以已塞门刀堵得严严实实,东门城墙上凉州军数百人早已执戈以待,眼看木排上身穿兽皮或是青竹甲的敌军如黑压压的蚂蚁般蜂拥而来,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手中的武器,不知不觉间,汗水已浸透掌心。
路陵是狄道军中一名百夫长,今年还不到二十岁。据他父祖所言远祖便是汉伏波将军路博德。路伏波曾随霍piáo姚远征匈奴,又率军平定南越,被武帝封为伏波将军,赐邳离侯,后因犯法而被贬为强弩将军,屯田居延,不久便卒于任上。而路氏子孙便有一支从此留在了河西,数代传至路陵父祖时,家声早已湮没于历史的风尘之中。因此路陵只能从行伍中的小卒做起,如今已历行伍三年,还只是一名小小的百夫长,属下兵卒也不满百人,加上伍长、十长、倅官也只有六十七人。
俗话说,男儿好奇功。路陵身为名将之后,无时不想复远祖荣光以蔚门庭,然这几年来狄道政局平宁,唯一的战事也不过是征伐了一下南边一个叛乱的戎人部落。这种征伐之功对于渴望以军功晋职的路陵来说,简直入不了眼。他心中一直渴望着能参与一场真正的大战,以改变自身的命运。
自胡赵大军西征凉州时,路陵隐隐地感到一个改变自身命运的机会已消然到来,因此他将属下六十六人勤加训练,以迎即将到来的战机。待得胡赵大军攻夺陇门关时,路陵便向镇羌都尉辛晟请命守关,但路陵位卑言轻,请命自然被辛都尉否决。
胡赵大军攻破陇门关,兵临城下,这一次,不用路陵再请命了,狄道军全军登上城墙,以御来敌。此刻路陵的佰人队守卫的便是东门之南的一段城墙。城下秘蒙生部和糜氐部来势汹涌,但路陵已看出对方全是未经集训的山峁野胡,就像被驱赶的野牛蒙头狂奔,全无章法。对付这一群乌合,只需坚守城池,对敌予以大量杀伤,致其破胆而溃。
跑得最快的氐羌联军已奔至城墙之下,一架架云梯被竖了起来,不少心急的胡人连云梯都未放妥便攀援而上,甚至有三架云梯上的胡人刚刚爬到中途,整个云梯便向后歪倒,接木排上的同袍砸倒了一大片。
路陵一双电眼注视着城下,就像看着一场优伶杂耍一般。良久方收回目光,对着身边一个面容稚朴,但身材高大的少年士卒说道:“阿虎,这班来敌不足为惧,切勿别先乱了自己的阵脚,待敌人将爬到城头时,我们再用长矛招呼!”
那叫阿虎的少年有些呆愣,望着路陵良久,却似没有听明白他的话意,道:“阿兄,为什么要待敌人爬到城头时再用长矛招呼?”
路陵微微一叹,对这个比自己小三岁,却一直慒慒懂懂的从弟道:“阿虎,我一时也与你讲不清楚,待下你看我怎么杀敌,跟着我做就成了!”
路陵说着又对左右的部从道:“各人坚守哨位,待听我号令,一如昔时演练。若有不遵号令者,军法从事!”
路陵部下几十人齐齐应了声诺,全神戒备,以待来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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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门城楼上,扬烈将军宋辑与镇戎校尉辛晟、狄道郡守傅熲等文武将吏聚集一处,眼观城下如蚂蚁般蜂涌而来的敌人,神sè肃穆。
扬烈将军宋辑出自武威宋氏,与敦煌宋氏并不同宗,但两宗之间关系却极为融洽。宋辑今年五十有四,满头白发,但容貌威壮,气度俨俨,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是凉州军中一员老将。他自十四岁起便投身行伍,早年曾随凉州刺史彭祈抚镇诸戎,张轨刺凉后也颇受重用,多次与冠军将军宋配、威远将军宋毅等率凉州军入京勤王,军功显赫。
辛晟打量着脚下的战场,道:“胡酋果然迫不及待了,竟使陇坻的杂胡以作前驱,以此耗费我军的军资,看来此后,我军将接战源源不绝的杂胡联军了。”这辛晟是出自狄道辛氏一门,是汉武贤公后人,乃军武世家,一眼便看出刘曜之策是驱仆从以疲守兵,而其匈奴本部人马则以逸待劳,静等战机作最后一击。
傅太守接口道:“护城河中的杂胡,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狄道城池高厚,这一波攻击料无破城之虞。宋将军可否借机召集民壮间插于军中,共同御敌之时以习战阵,以增加临敌之力呢?”
老将军手扶跺堞,双眼微微眯起,两道jīng光如电芒般扫过战场,随即道:“府君言之有理,敌众我寡,唯有在短期内将民壮培训成一支可用之军,方能增加我军守御之力。如今来敌杂乱,可以我狄道军为主军,城中民壮作助力,用来敌以练兵!征召民壮一事,就有劳傅府君了。”
宋将军眼光越过护城河,投注到东方的连绵敌营中,道:“胡虏驱仆从以攻,只是其一,以屠各胡酋征战多年的经验,其必有一支后军在清扫我军先前所设的各地障碍,因此,我们真正要防备的,是清扫护城河东机桥陷坑的另一股敌人!”
宋辑霍然转身,对左右道:“著令床弩手准备。但凡护城河东烟尘起处,即以弩箭攒击!”
宋将军钧令下达,左右令官便领命急急下去,不多时,上百具八筋牛弩便张弦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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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蒙生是襄武羌的首领,游牧于獂道山一线,胡赵大军汹汹而来,如风狂残云,秘蒙生自知其部之力不能与胡越大军相抗,便早早地归顺了胡赵。自襄武一路往西,他随征西将军刘贡征伐官堡和海甸关,但一路上都未曾作为前锋攻城掠地,往往是跟随着陇塬其他羌落的脚步收拾残局,因此在他心里,这狄道城也不过即将匍伏在胡赵大军脚下的一个小小城池而已。秘蒙生认为这番领部作前锋攻城,是大单于yù赐军功于襄武羌,所部正好趁此之机好好表现一番,打出襄武羌的威名来,让一直以来讥笑其在只够后面吃灰尘的索虏莫折氏刮目相看。
秘蒙生举着弯刀,大声喝道:“儿郎们,加把劲,将缩在城墙后的懦弱汉人都给揪出来,让大单于看看我们尔玛部族的力量,可千万别让莫折小儿看扁了咱们哪!”
秘蒙生部下的数千部曲,平rì里没少受鲜卑莫折部的奚落,听到大头领的话,顿时嗷嗷直叫,数十个族中jīng壮汉子口衔单刀,抓住云梯横格,嗖嗖嗖地向上攀去。
此际墙头安静无比,除了一面“晋”字大旗迎风招展外,几乎看不到一个守城士兵的面目,城墙上既没有放箭,也没有使用滚木檑石,似乎正静等着城下的氐羌联军前来征服。
片刻时间,便有十数个襄武羌人爬到了跟墙头几尺远的墙下,这些羌人取出钩索,手里一抖一甩,钩索末端的抓手便牢牢抓住墙头,这十数个羌人随即便呼啦啦地向墙上攀去。
突然墙跺后有人发了声喊,随即距墙头跺口三尺许的墙面上突然石砖簌簌跌落,一支支闪着寒光的长矛穿墙而出,直刺在这些羌人的身上,将之刺了个透心凉。这十几个羌人哇哇怪叫着,从高高的墙头坠落墙根,再翻滚着从墙根处跌入护城河中。但同袍之失并没有令紧随其后的羌人退缩,更多的襄武羌人眼看城头在望,纷纷嚎叫着向上猛窜。
一支铁钩嚓地一声,紧紧地勾在墙头,绽得碎屑纷飞。路虎看着阿兄路陵飞快地掀起了铁钩下方墙体中的一方青砖,露出了一个大洞,随后路陵便将长矛向外突刺,伴随而来的,便是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后,左右守兵都举起了长矛,从墙洞内往外突刺,一迭声的惨叫声起,路虎大着胆子探头往下一瞧,乖乖,十几个胡人便像被穿着的蚂蚱,被阿兄及左右同袍抖落城下。原来阿兄说的“长矛招呼”是这样“招呼”的啊!
随着羌胡越集越多,墙头上也发出了隆隆响声,数十具曲突上端的檑车被推到城头,随后风声骤响,檑车上甩落数十个带有尖齿的木檑,带着强大的势能在距墙头丈许的墙边来回晃摆,犹如浑身带刺的撞木,过去之处,带起一阵阵血肉,将云梯上的敌人一一扫落城下。
襄武羌人的攻势在狄道城檑车的打击下为之一滞。但随着木檑的势能衰减,襄武羌又趁机开始再次攀援。
这一次对于襄武羌而言,攻城之战极显陌生,如今这番攻城步骤也只是向胡赵军本部照猫画虎而已,但shè击却是他们的强项。墙跺之后肯定埋伏着大量的守军,有前车之鉴,这一次他们襄武羌人学jīng了许多,在木檑的有效打击范围外便开始搭箭抛shè。
葛阿二是狄道城中的一个坊里青壮,无父无母,被邻居收养,长大后寻了一份营生,却是到城中大户府上收集“夜香”。当听说胡虏西来,顿将这个旁人避而远之的青年吓得不轻,但今天在城下,听傅府君说起胡虏无恶不作,甚至还挖出人的心肝食用。他虽然以收集“夜香”为业,但胡虏茹毛饮血,未经开化,难保不会恶心地要挖出他的心肝食用呢!听说周边郡县的援军即将到达狄道城,只有大伙儿合力,将这群杀人不眨眼的胡虏抵御住了,才能保得一命,因此葛阿二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守城大军中。而狄道军中,也没有人再嫌弃他浑身挥之不去的臭味,反而有两个军士与他一起,推起了一架高大的檑车,当他眼看一具浑身长满了尖刺,像刺猬一般的长木檑呼啸着甩荡下去,将几个胡人的头颅砸成了一团血雾时,他才感到了阵阵的惊讶:原来杀敌是这么简单,原来传说中如山中野兽般嗜血的胡虏也没有三头六臂!“原来我也能上阵杀敌,为国立功了!”
葛阿二正神情激荡间,突被左边军士推了一把,随即肩上一痛,一支羽箭正斜斜插在他的左肩上。
那名军士却是大腿上中了一箭,却见他咬牙挥刀便将箭杆削了下来,也不顾尚在肉中的箭簇,凶巴巴地对葛阿二喝道:“小子,别愣着不动,放jǐng醒些,小心被胡人要了小命!”
葛阿二被那军士的样子吓了一跳,但随即心中却是不屑,胡人再厉害,还不是被木檑砸得一命呜呼?
蚁附的敌人越聚越多,然大多以襄武羌人为主,榆眉糜氐大头领糜越劳却有意使本部人马落后襄武羌一步。这糜越劳虽是此番胡赵西征才归附于刘曜的氐部,但却随刘曜北军攻夺过高城岭和陇门关。他已见识过凉州军的顽强,因此对于他领部首攻狄道坚城,心中未报乐观。心思敞亮的他早眼就看出,作为新附部落,被大单于刘曜已绑上了前驱的战车,作用不过是以糜氐部落的尸骨堆积起刘曜征服凉州的荣耀而已。在攻城战上,既然秘蒙生要显耀其所能,便任由他去显摆得了!
当一道道铁钩抓住了城头,上百个襄武羌壮汉索绳而上时,墙头上的木檑显然已不敷使用。云梯中部的羌人不断往墙头上抛shè箭矢,以防有守军从墙头上突刺。
有数十个羌人壮汉眼看就要攀上墙头,突然数十道厚实如墙的木牌被推上墙头,瞬间便遮住了这一段城墙的跺口,城下攒shè的箭只“夺夺夺”地刺在木牌上,如同植了一层箭草。紧接着这一大片木牌如乌云盖顶般从天而降,如一只巨掌从城头上拍下,将所有攀绳而上的羌人连带着云梯的同袍一并砸落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