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过去抱住她,可是没有,这只是他下意识的激动,他并没有抱住她,他只是走过去,将烟含在嘴上,腾出手去给她擦泪丫。
可她哀绝地偏开了脸,他的手停在了空中。
地毯是纯白色的羊绒,脚脖子淹进里面一寸多深,木木然的,她到了床边,就是坟墓她也已经进来了,进来了……
在云雾一样的丝绸堆里无声息地卧下去,仿佛真入了坟,身痛、心痛,都淹没在绫罗绸缎的洪流中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过来抱住她,侧躺于身后抚她的头发,光滑如丝,带着法国香波的味道,他缓缓吻了下去,脸淹没在她温热的颈脖间,固然是有一万种愧疚在心头,一时却不晓得从何说起,他倒笑了,其实是心虚,耳语般地道:“倒好像跟我有了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月儿肩膀有明显的一颤,静止片刻,她的目光一截一截转过来,看向他的脸上,不动了。看着看着,戎长风忽然觉出不对来,究竟还是晚了。
一声惨叫!几乎惊动了对面小楼里的人。
吴妈闻声进来时,戎长风已经在地下,左手捂着右肩,血从指缝向下流。
吴妈失惊,“怎么?四爷,怎么了?”
四爷摔门出去,吴妈立在当地惊慌失措,看着门,又看月儿。
月儿口角衔着血丝,坐在金晃晃的丝绸堆里,精神病患者一样露出一丝惨笑媲。
“你这是、这是、”其实还有什么猜不着,吴妈苦叹一声:“月儿呐……”
什么都没法子说了,吴妈作好作歹安顿住她,担心四爷不好,下楼去看,管家闵东床已经来了,吩咐旁边的听差米四作速去找纱布酒精来。
米四很快拿了纱布来,同时赶来的还有少女乃女乃,进门便问出了什么事。
戎长风见金鹤仪来,脸色更差了,斥米四多事,吩咐众人别要再大惊小怪,小事一桩,惊动了老爷老太太却不好。
闵管家接过纱布酒精替他包扎,揭开浴衣,才看到肩头的肉简直颤颤的要掉下来,碎碎的牙印儿印在上面,众人皆惊心,该使多大劲咬的!闵管家连忙拿纱布盖住了。
金鹤仪不必问,也晓得怎么回事了,恨恨扔下一句:“现眼!”
走了。
余外人都大气不敢出,捧药的捧药,拆布的拆布,忙个不了。
月儿始终没有再动一下,朦胧睡了。这夜睡不实,却做了长长的梦,梦到幼时父亲带她游太湖,暮色迷蒙,自己的小手拿着一个饱满的莲蓬,送到长衫飘飞的父亲手中,莲子的清香荡漾在鼻翼之间,她想对父亲笑,父亲的脸却越来越模糊,取而代之的,是戎长风的脸,忽然,昏黄模糊的暮色沉忽忽地向湖面压下来,仿佛是黑重的天劈头塌下来,她猛地惊醒。
睁开眼时,眼前已是一片天光,有莲叶亭亭地站在窗台上,像是正欲透过薄如蝉翼的纱帘偷窥些什么,梦境忽然一扫而光,她只不明白,如何莲叶能长得这样子高。
披衣下床,临窗一看,一股清香扑面而来,才发现这座洋楼紧邻荷花池,池子里有极袖珍的小船,飘飘浮浮地停在柳荫之下,并不能乘人,仿佛只是取个景。有一对锦鸭,在那里洗澡,欢欢快快地把脖子插进水里,连带钻进半截身子,然后再由水里钻出来,无忧无虑,煞是自在。薄雾在水面上静静地流动,几位窈窕少女正沿着荷花池向洋楼走来,那女孩子皆是她这般年纪,衣袂飘然地,倒叫她仿佛身在梦中……
正看得出神,女乃娘敲门进来,因是不见她在床上,便轻轻唤:“月儿、囡儿……”
月儿有些睡沙了嗓子,软软应了一声道:“姆妈,我在这里哩。”
女乃娘已经将近浴室,又循声转过脸来,隔着微微拂动的香云纱帘看过去,月儿倚在露台上看荷花。
女乃娘昨夜给她吓得一晚未阖眼,此时也顾不得伺候早膳,只是忙忙上来劝她千万不能再使性子,“嫁夫从夫,四爷是你一辈子的依靠,你不敬重他罢了,怎能放牙咬他!”
月儿垂了颈子不说话,一根白细的指头只管在窗沿上划过来,划过去。
女乃娘说:“凡是男女都有个两头里担待,每常你逞性子时,姆妈是怎样劝你来,妇人家单要温柔和气才妥,你不听也就罢了,如今又怎能凶神般闹起事来!”
女乃娘忧心道:“你闹得浅了还好说,万一失手闹了大,那男人家的性子有甚么正经,变了脸就没有体面。捶楚你一顿还算好的,若是那干脆冷了心的,再不进你屋,投奔了别处去,你该怎的办。”
月儿道:“可又来,姆妈又不曾看见我的心,倒像我怕是怎么?情管叫他投奔别处,我不稀罕。倒是他若不走,我咬得他离门离户!”
女乃娘忙说:“阿弥陀佛,月儿你可不许这般糊涂,夫主为大,捧都捧不及,断没有个撵的他离门离户的道理!”
自然月儿也是气话,咬是再不能咬他,跟他寻隙滋事也不是明智,此时处境,只有不抵抗才是真正的抵抗,从今往后除却规规矩矩做姨太太断不能贸然行事,只有稳住戎长风叫他不得防范,才可施行后计,她再明白不过这个道理,昨夜那一口通是恨极失了神志,再不会了的,忍。
女乃娘说,“昨日下午我先你一步进来的,四爷许也是焦心,衙门也不曾去,单在家里等着,那桌案上的水仙你看见了不曾,月台上的珍珠雀仔看见了不曾,通是他从那边搬运来的,你欢喜的物事一件没落俱都运来了,便是你使手帕子叠的那些个布耗子他也不许我拆,原封不动带来了,妆台上卧着的那不是?”
女乃娘又说:“到后来闻说你进来了,坐也坐不得了,背着手楼上楼下好一番走动,不也是挂心怕你受着闲气么?哪样不是有心的?晓得你食细,专专叫人买了刚由苏杭运来的青笋,本是待要同你一起用膳,谁知你竟翻了脸!晚膳也不曾好生吃的……”
月儿不爱听,截了女乃娘话道:“这些都不说也罢,单说他许不许我继续念书,我昨日托您问,您可问了不曾?”
女乃娘作难道:“我试着问问罢,叫我说这是胡闹,你倒告诉我,你打量还念几个年头?”
月儿答说:“不敢望多,只再念一年便好!”
女乃娘却笑了,说:“傻孩子!”
一年该养出娃儿来了,还念甚么书!当然这句话女乃娘没说出口,羞着她倒不好。
窗口有细风,女乃娘替她添了件睡披,正待又要说什么,玉灯儿来敲门,说六小姐七小姐九小姐同姑太太家的表小姐来了。
“快快梳洗罢。”女乃娘催她,“别要小姐们等久了,不成个礼数。”
见她仍要来那身女学生的衣裳,真真看不下眼了,怨她:“出了阁不开脸不照妇人打扮也就罢了,总穿这种衣服,简直要让这府里的人当怪物!”
作好作歹劝她收了那学生衣裙,去衣橱拣了新衣出来。
出得客厅后,月儿才明白,方才由窗口看到的窈窕少女们原来就是戎家小姐们。
戎家小姐都听说月儿天人之姿,今日一见,果真超尘出世,煞为绝艳!
本来她近来消瘦许多,偏女乃娘给她穿了彻底的绸帛,愈发显得小身子弱不胜衣,可是那种出世风流人所未见,小姐们竟不约而同都想到三少爷见着她势必跌足大悔。
六小姐静小姐长月儿一岁,七小姐与她同庚,九小姐小她一岁,正是同龄人凑到了一处,通是跟她对了缘法,执着手好一阵喁喁问候,直直坐到午间才去。
吴妈见戎家这么多少女女敕妇,不由私下对月儿说:在这种大户人家为人处世要特别当心,切不可树敌!
月儿不言语,但心里明白是这么回事,大家庭复杂,她是晓得的,莫说老爷太太姨太太,便是下人也在私下勾心斗角,总而言之,她自由自在的昔日生活彻底要被颠覆了。
下午的时候四少女乃女乃金鹤仪遣丫头过来问候,说还缺什么用度,只管跟她去讨。
是一句客套话,却使得屋里所有仆佣都赞四女乃女乃知书达理好人缘。
戎长风照旧是日理万机,第三日便有出外公干的急令,临行前夜,金鹤仪听老妈子说四爷在姨太太房里歇了,不由心下冷笑,都说好了伤疤忘了疼,伤还压根儿没好呢,就犯贱!这可就是男人!
·
谢谢大家的月票,这样慢还有亲拿月票给我,说实话是惭愧的,我尽量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