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料的不错,此时文耀祖正奉了司马七爷的召唤,匆匆往礼查饭店赶。到了七爷的包房推门而入,外厅人语喧哗,几位公子哥在麻雀桌上哗哗洗牌,每人腿上坐着一位外面叫来的妓女,这些人里却没有司马小楼,耀祖问道:“七爷呢?”
话音刚落,司马从里间卧室出来了,穿着一件绸睡衣,两手插在口袋,口里衔了烟卷,在皮沙发上一坐,道:“怎么?约到了吗?”
“戎七小姐说近来不方便,过些时罢。”
司马把烟一拔,很不满意,道:“你们一个个,都是白指望!”
“莫非洪才也走空了!”
司马更是哼了一声,说:“那根废柴!”
“你啊,这么办!”司马思忖似的把手抬着,烟在指间冒着烟线,却无话了,想不起‘这么办’到底是怎么办!闭着眼想一想,睁开眼,道:“只管杵那儿盯我干嘛?你说怎么办!”
文耀祖直以为他这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出来什么好主意,只不曾料到他狗屁没想出,倒反过来问他要主意。
耀祖哪里有个甚么主意,恰恰这时句洪才来了。穿着一袭文人似的海青长衫,高握着一份报纸中了举人似的嚷进来:“成了、成了,七爷成了!”
司马见他手里高高握着一卷报纸,问道:“敢是报纸上刊了那位美人的小照?”
句洪才一看,才发现自己死死攥着一份报纸,嗨嗨一笑,把报纸掷开了。
“村货!”司马笑骂,把腿一架,“快快说来,怎么个‘成了’?媲”
句洪才往司马身边一凑,道:“是兰少爷啊!兰少爷给咱找着了!”
原来,司马今天一早就欲去戎家拜访,意在侥幸能见着那美人一面,叵耐苦于拜访没有由头,直接去拜访人家小姐自然不成,戎家兰少爷虽然相识,也不过十来岁时打过个照面而已,冒然攀结甚是可疑,然而司马七爷心急若焚,尽管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旧友,却也厚着脸遣人去传话求见。
哪知那戎家兰少爷是戎家最抬不上桌面的人,乃是戎老爷的义子,这就罢了,最要不得的是不检点,年纪轻轻,得了严重的花柳病,轻时还好,恰恰近日犯得严重,出来进去都由丫头搀着。就特别不愿接待这位连眉貌也记不清的高朋,早间见人来传话,借口说去了南京,推开去了。
谁能料到句洪才左套右绕上窜下跳横是把兰少爷给套住了,今早传出话来说三日之后便返沪。
司马当下便叫听差送来衣服,特特挑选三日后会面的行头。
阮鸿儒说穿一套猎装甚有野风!
司马立刻要不得,冲着美人去的,要甚么野风!
马空山认为穿那身大总统黑呢装最宜,空山说:“七爷生来就是:隐隐君王相、堂堂帝主容,再将那辣装一穿,简直就是袁大总统再生!”
司马笑骂:“哪个不能比,偏拿坐了八十三天的假皇帝比我!没得你是咒我,得不着美人,最后来个短局!”
马空山连连赔不是,旁边的苏文豪苏大公子摇着扇慢口道:“要说起服装美来,我却是懂一些,叫我看,七爷穿长衫才是最最上乘,儒雅显贵、彬彬君子。象我这一身儿,”
苏文豪把长衫下摆撩起来一洒,故意摇起扇子做个古人状,道:“在街上走,人们通说是颇有文人东坡遗风。”
司马冷笑,说:“文人你到不甚象,通像个搔客!”
到底司马七爷最终决定穿长衫,为的是像个谦谦君子。
三日后见着弱柳扶风的兰少爷,好一阵攀谈,把兰少爷窘得一头雾水,横是想不起自己哪里出色,忽然见爱于这位司马大少。无奈病体不能久扛,眼见的司马一面放眼环视尊府,一面不知所云地闲叙,不能撵客走人,苦苦扎挣陪伴着,盼不走这位贵客,心里实在苦。
司马直到午间不得不走了,才起身告辞,兰少爷有恙在身不能远送,差人送客。
也是司马福至,走到荷花池时,端端看到那掩映在亭亭莲叶的窗户里,幽幽地立着一个人,乌云乱绾,幽怨凄婉,湖水一样的眼睛深深地忧伤着。那么憔悴,却是任何明艳之人无法比拟,是一种摄人心魄的憔悴的绝艳。
他看呆了,月兑下帽,微微点了个头。见他住了脚,听差不由疑惑,正要问七爷您是遗落了什么东西不是,不料横空窜出一只毛团儿大的白狮子狗,上来就咬,煞煞啖了一口,疼的他叫苦不迭……
立在窗内的月儿见状虽也一怔,却也不好出去看个究竟。见司马只是破了裤脚,不见得伤到皮肉,也便不当事,她这时候才想起前些时跟七小姐的事情。自那日着赵妈的气卧倒后,她五日不曾出门,女乃娘好不忧心。女乃娘此时正端了鲜羊女乃进来,见她总算肯起床,又劝她出去走走,跟七小姐她们说笑说笑,也就过去了,总躺着仔细糟践了身子。
她不吭气,后来说:“晚上把客厅大门拴上,看他就憎。”
吴妈知道她在说四爷,笑嗔:“没见过这样气性大的!”
吴妈又道:“给个台阶就下罢了,何必苦挣!你也该想想,这些日不全是你在闹,他给你个高声儿不曾?你看他夜夜回家,不是为着你,能这样回得勤么?自他发表司令后,哪次不要有个三天五日才能回得家的。”
吴妈把羊女乃交到她手里,又说:“昨晚他给你说话,你就不该恼着不理!这么些天了,再大的气也该撒完了!”
又说:“你不听六小姐那天说的多在理,在这大家庭,单要忍耐才对!”
映月心中苦笑,忍着!忍着!我生来就是为忍来的吗?她看着杯子里的羊女乃,怔怔出神,她知道,自己就是碰破头,也要冲出这座牢笼!
别的全都靠不上,只有靠自己,世间的礼法是给强人做靠山的,实如妇女会的演讲说言:民?国的法律已经不允许纳妾,可法律岂能管得住有钱的老爷们,纳妾的照样纳妾,狎妓的照样狎妓!法律管不了,就只有自己抗争!
但同时她也知道,自己被父母牵扯着,空余一腔决心,行动跟不上,就这样拖延又拖延、等待复等待,将时光静静送走了,年节已经过去,她又长了一岁,她此时唯一能做的,只有与小姐们闲话闺密、相携看戏瞧电影,用种种琐碎的消遣来麻醉自己。
吴妈见她面色依旧不好,也不好再说教,搭讪着抽了大襟上的手绢,替她拂了拂额边碎发,说:“去找七小姐坐坐,前些时不是也快快乐乐的!”
月儿想:我真快乐吗?小姐们的快乐或许是真,只因她们的人生尚未定型,可她的人生已经给糟蹋的面目全非。走在哪里都是一个怪胎,在学校是唯恐别人探到底细的姨太太学生,若放弃读书留在家中,学姨太太们抽大烟搓麻将,那更完了!永不要妄想逃离了!
她有时候真是感到前程未卜,生无可恋。包括此时,她是丝毫气力都没有了,只想着沉沉卧在床上,不声也不响,恨不能与世隔绝。
小姐们来探视多次,见她萎靡,也不好邀她出去,司马的事也就暂时搁浅了,这日午后,静丫头正在窗下看书,七小姐九小姐相携由花径走来,七小姐进门便道:“不得了,司马找上门来了!”
静丫头掩卷道:“是怎么个事情?”
七小姐说:“是前日来的,在后园子里跟兰哥儿小坐,回时在荷花池遇上四少女乃女乃的狮子狗,给咬了小腿。”
静丫头失惊,“咬坏皮肉不曾?”
“还好只是撕破些儿裤脚,不曾伤到皮肉!四少女乃女乃好生过意不去,让到前楼客厅看茶管待,午时才去呢。”
静丫头松了口气,说:“真伤了皮肉可就不妙!”
七小姐说:“这倒不打紧,只是他往家一来,咱们的事情可就难办!”
“这是怎么说,俗话不是讲:上门的买卖好做么,怎的你却嫌起来了。”
七小姐手上握着一条水红绸手绢,在她面前的绣墩上款然坐下,道:“你是有所不知,他这个人色心如狼,作急跟兰哥儿打听起来,可就要坏事!”
静丫头闻言沉吟道:“也是,给他晓得月儿是家里姨太太,倒真是不体面的很了!”
又问:“那怎么办?”
七小姐说:“正在发愁呢!月儿若是肯出去也便好了,恰是近日一再的卧病!”
话到此处,窗外传来五小姐的高跟鞋声和斥骂丫头三三的声音,七小姐不知怎的眼睛一亮,笑道:“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