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月儿没有笑,也没有动,渐渐的,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四爷,我给你丢脸了。”
四爷一怔,没有说话,知道今天得罪的不仅只有三公主,到底月儿也要冲他发话了。他燃起一支烟闷闷抽起来,过许久才叹出一口气,“什么丢脸!不要胡说。丫”
月儿苦笑,喃喃自语:“……不丢脸么……刚刚那两个男人用什么样的眼光看我?四爷你不明白吗?他们临走连招呼都没有对我招呼一下,连头都没有冲我点一下,如此蔑视,你不丢人么?他们哪一个不觉的我低贱,哪一个不觉得我多余!”
其实四爷何尝不为此窝火,此时更是气不忿,“凭什么觉得你多余,你是我的太太我的妻,我想带你去哪儿都是我的自由……”
月儿打断他,“可我不是你的太太不是你的妻,我是你的姨太太!”
“姨太太怎么了!姨太太就低么,我的姨太太和我的妈,高于任何人!”
月儿苦笑,“就算你说的全是出自真心,可事实上我非但不高于任何人,而且比尘埃还要低一层。铜八万说的没错,姨太太低贱、你们家的姨太太更低……包括此时此刻,你自己也后悔事情办得不妥,你自己也后悔带姨太太陪大小姐吃饭失了礼数、你自己也后悔坏了宗法规矩,你的心里已经失悔不已……”
四爷无话可说,不耐地道,“不说这些了,别人爱怎么想怎么想,在四爷心里,你就是我的太太,什么宗法规矩!在四爷这里,四爷就是宗法,四爷就是规矩,该带你出来,照样带你出来,谁他`妈也不要废话……”
“那好,”月儿抬起头来,郑重道:“公历十七日蒋`宋美龄回沪,到时有宴会不是么?你必是要出席的,你带我去……我想见见蒋夫人,哪怕一眼也想见见,这种愿望不过分吧,全中国的人谁不想见见第一夫人,更何况我是个女学生,我还有处于爱做梦的青春年纪,我也有好奇心,我也有虚荣心……我的同窗为了见一见胡蝶,在电影公司等了三天三夜,更何况蒋宋美龄是第一夫人、是皇后一样的人物……你不是说过吗?你二十一岁时为了见到孙文大总统而兴奋的彻夜不能眠,我才十七八岁,我也想见一见……”
四爷无声无息,手上的烟也不去吸,任其袅袅地飘着细细的烟线…媲…
月儿慢慢起身向他走过来,站到他面前,“带我见见世面,见见蒋夫人,四爷……”她的话很平静,仿佛请求,但是不知为何,她的情绪像火山喷浆一般要爆发了,仿佛忽然受了什么刺激。
四爷终于无奈地吐出一口气,夹着烟默默吸了一口,后来将她抱进怀里。
月儿不要他抱,一把推开,看着他的眼睛道:“四爷你为什么不讲话,你不带我去是不是?”
四爷说:“月儿……”
“你不带我去是不是……蒋夫人在汉口接见贫民,在安徽接见孤儿……为什么不能见我?四女乃女乃答应到时安排七小姐静小姐去参加宴会,为什么我不能参加……”
是的,静小姐七小姐在半个月前就在为这场宴会做准备了,做了六套旗袍三套洋装、购了五双绸鞋五双皮鞋……她们为这一天激动的好几夜睡不着,可是这跟月儿一点没有关系,那样正统的宴会是不可能允许姨太太进入的……
“我为什么不能参加,四爷我为什么不能……”
“月儿……”
“……因为我代表着腐朽,代表着黑暗,代表着男人的玩物,代表着一切只能被掖着藏着见不得真光的东西,代表的不是‘低’这么简单,而是‘低贱’……我并不比贫民孤儿丫头老妈子光明,她们仅是社会地位低下,不是‘玩物’……”
“月儿……”
“你别说!”她不要听他说,她知道他要说什么——他疼热她、爱她,在他心里她最重;他知道她在大公馆免不了受些委屈,可是他无法出头来护着她,便是抛开太太老太太这些尊长不能冒犯之外,底下的事也究竟是女人间的琐事,他不好插`口,之所以纵着她同小姐们恣`意作耍,就是希望她有个开解的地方;他从来不派人跟着她,不愿过分侵犯她的自由……
这些话他在枕头上不知讲过多少次,可是她再也不愿听了,她苦笑着,一字一字道:“我有自由吗?像一只鸟一样,我只在笼子里那巴掌大的地方之内有自由,这也算自由么……”
她看着他,“小姐们是我的开解之地么?可是小姐们出嫁后呢?我生孩子后呢?我还有几天蹦跶……”
说到生孩子,她感到更加焚心,戎家在子嗣上一概承袭旧时规矩,是不允许姨太太带孩子的,姨太太的孩子由女乃娘带大,唤正室太太为亲娘,唤生身母亲为娘……所有一切都是对姨太太的压制,越到后来姨太太的人生越灰败,连亲生孩子都不与自己亲热,还能指望什么……
她凄艳地笑了,悲凉地说:“总有一日,我会成为烟榻上、牌桌后的一员,抽大烟打麻将勾心斗角……这种种种种腐朽沉闷的东西都要临到我的头上来,它们将日复一日地把我磨得人老珠黄、凄苦丑陋……我将在昏暗的大宅门里渐渐发黄发霉……我把自己的命运看得清清楚楚……我年轻时是你的玩物,到老是大宅门一片枯黄的人体标本……我唯一光鲜的时候正是供你消遣的时候……”
四爷想宽解几句,却插不进话,今天的事对月儿的触动之大是他始料不及的,料到会有一些不快,但是想不到有这样大的反应。
月儿知道他不明白自己所受的刺激,仰倪少爷与霍晓农告辞时没有与她招呼一声,甚至没有点个头,仰倪少爷或许是惦记三公主而大意了,但是如若换做四爷的正头妻金鹤仪站在这里,他也会大意吗?
仰倪的态度也许也不算什么,让她深受刺激的是霍晓农,霍晓农不是大意,告辞时他看了她一眼,但是当她浮起笑容待要颔首示礼之时,他的眼睛却从头打量到了脚,然后面无表情地由她的脚上撤回眼神,去跟四爷客气地告辞。
天知道那一刻她多么惊心!她从来没有这样直接地体味过一个男人对她的蔑视,对方即使看不起她的身份,但也该卖四爷一个面子,但是没有,他们仗着担心三公主的借口而貌似情急地省略了该有礼数……
如果不是触动太大,她此刻不会有这番长篇大论,她一向擅于隐藏真心,她不愿意让四爷看破她的不甘与内心的反叛意识,可是她此刻真的忍不住了……
“四爷,这是为什么呢……四爷……”她像是精神忽然被打垮了似的扶住一把椅子,低下头噙着眼泪说:“为什么简单的生活你不让我过,一定要让我这样难受呢……”
眼泪刷刷流下来,“去年在头一所学堂时,也是蒋夫人来沪,我和另三个女学生被选进了礼仪组去飞机场为蒋夫人献花,可是临出校门前我被叫住了,有人举报我是姨太太,女校长那种大惊失色的表情至今想起来都心碎,几乎顾不得任何礼数,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从我手里将鲜花抱走放在另一个女学生怀里,教工们七手八脚地将我身上的绶带剥下挂在另一个女学生肩上,所有人都看着我,我就那样呆呆地站在那里,连哭都不能够,泪在眼里转圈……四爷,这是为什么呢……这就是你说的疼热么……”
四爷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他此时万分心疼是不假,但是传递到她内心的却是无奈,那么深的一种无奈。让她失望……
这个男人,他强大是真的,雷厉风行杀伐决断,外人几乎没有见过他有无奈的时候,可是在她受委屈时,他从来只有无奈!他束手无策!
她为他牺牲了!不管她愿不愿意,她已经被动被`迫地为他牺牲了,可是这是凭什么啊,她忽然就从一个受人爱戴的千金小姐沦为受人蔑视的贱妇,这是为什么啊……
若非触动太大,有些话是出不来口的,可是更难于启齿的话她也讲了出来:“四爷,两年了,模也模遍了,玩也玩够了,你可以放我走了……世上愿意给四爷模给四爷玩的肉身有许多,比我好比我强的更有许多,你可以随意拣用……我父亲若走时,我也要走,你叫我走吧……四爷,你叫我走吧……我不想呆在上海,这个地方在我眼中无时不刻都是昏黄的,看不到一线光明的色彩,在这片昏黄中我快要窒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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