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台东卡帝布部落
一双天伯伦女用登山防水靴停在某面颇有年代的红砖墙旁,脚尖正前方是两扇斑驳的木门,虽然没有摇摇欲坠,却有几分阴气森森的诡异氛围。
这间红砖瓦厝几乎被茂密的龙眼树林给包围,要不是有人早就清理过这条沙石小径,恐怕想从大马路上走进来也不是那么容易。
站在木门前的妙龄女子头戴白色棒球帽,后脑勺绑着长马尾,一身大地色系的服装还背着一个超大登山包。她面无表情的核对地址,抬眼看了老屋一会儿,又环顾一下充满浓浓田园风光的周遭环境,再稍微转过身去打量小径和大马路之间不算短的距离,最后垂下了清秀的眉眼,遮挡住眸底流转的复杂情绪,掏出钥匙缓缓上前将木门打开。
咿呀一声,回忆如潮水般涌上,淡淡的乡愁萦绕在心房。面对曾经熟悉,如今却显得异常陌生的景物,沙筱瑜没有太多的感伤或感动,只有一种模糊不清的遗憾。
当她在台北上网搜寻这一带的民宿时,怎么也想不到会找到自己国中老师的故居。凭着一股冲动拨打网页上的联络电话之后,沙筱瑜才真正有了物是人非的感触。
电话里的那个人,不是她的国中老师,也不是她暗中期待过的那个男子,而是一个房屋仲介。
“沙小姐,你问的是那个当过国中老师的巫老太太吗?她好几年前就中风了,现在好像住在安养院吧!”
简短的回答了她的问题后,仲介没有多浪费一秒时间,马上开始热情的推荐这间刚刚上架不久的老房子。之后,经过几天电话往返联系,等到沙筱瑜终于同意签约,仲介才又提起了有关屋主的话题。
“现任屋主是那位巫老太太的独生子,不过你放心,巫先生他本人不住在这里,绝对没有隐私和安全上的问题。”
在仲介的强力保证之下,沙筱瑜原本跳得飞快的心慢慢平稳了下来,但她却用超乎自己预期的速度打包好几天前才打开的行李,搭上前往台东的飞机。
此时此刻,凉风习习,龙眼树沙沙作响,彷佛在时光长廊里幽幽叹息。沙筱瑜拿着仲介给她的钥匙,开启了这扇承载许多青春秘密的木门之后,独自面对自己的愚蠢。
她真是一只笨鱼!
住在这交通不便又没有左邻右舍的半山腰上,对于必须时常外出勘景蒐集资料的她来说,实在是太不方便了!
十分钟后──
将老房子前前后后重新审视过一遍的沙筱瑜,瞪着浴室外头那座烧热水用的大铁炉,再看向一旁没有半根木头的空地,晒成蜜色的小脸相当罕见的微微扭曲。
丙然,一时冲动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
她怎么会忘记这间老房子连热水器都没有!
就在沙筱瑜决定今晚先回到台东市区住一晚商务饭店,再去买一辆二手机车代步的同时,忽然一阵刺耳的引擎噗噗声从小径那边传了过来,她机警的眯起了眼,本能的模着手机,藏身在窗户后头密切注意小径上的动静。
小径只通到这间老屋,仲介先生的韩系房车不会发出这种噪音,在这个秋高气爽的傍晚时分,什么样的人会想来到这间位于缓坡上据说多年杳无人烟的老房子?
当她心中百转千回之际,一辆老旧得让人侧目的吉普车已停在小径末端,引擎发出一声哀号后便熄了火,世界顿时又恢复原本的宁静。
沙筱瑜向来晶亮有神的眼瞳忽然染上一层迷惘,目不转睛的盯着窗外。
只见一个将长发束在脑后,穿着黑色坦克背心和刷白破牛仔裤的颓废男人慢吞吞的从车上跳了下来,从后方搬下一大一小两袋漂流木。那张蓄着胡碴的酷脸上彷佛写着“生人勿近”,一双结实有力的长腿迈开大步朝着沙筱瑜的方向笔直而来。
沙筱瑜眼睁睁看着那个宽肩窄臀、肌肉结实的男人如入无人之境般推门而入,目送他单手环抱着小袋,肩上扛着另一大袋漂流木走向后院……好半晌,她才缓缓的回过神来。
这个长发胡碴颓废男,怎么长得好像当年那个前途大好,俊朗迷人,让全部落男女老幼都赞誉有加的巫大智?!
巫大智……
部落的救星!
文化的推手!
带领族人迈向新世纪开创新生活的领导者!
沙筱瑜回想起当初种种夸奖巫大智的言词,回想起那个充满干劲与理想的青年,回想起他良好的家世背景和各方面优秀的表现……怎么都无法和刚刚那个飘泊浪子般的男人搭上边。
那双阴郁的眼瞳少了过去的自信神采,紧抿的嘴角让人联想不起往昔迷人的微笑,还有那身随性到可以称之为邋遢的打扮更是教人怀疑自己的视力出现了问题。这真的是当年那个无论何时何地都仪表堂堂,彬彬有礼,让人如沐春风的巫大智吗?
在她出国之后的这些年里,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沙筱瑜震惊莫名的注视着空无一人的长廊,彷佛以为如此一来便可以穿透砖瓦,直视那个男人的心思,找出这些问题的答案。
她被现实与想像之间巨大的差距给吓住了,一时之间忘了自己正站在长廊的另一端,还没回过神来就和那个面色不善的巫大智四目相对。
在他大步逼近的同时,沙筱瑜本能的后退一步,暗自祈祷自己有及时收回脸上惋惜又纳闷不已的表情,直觉的知道这样的情绪会触怒眼前的男人。
“你就是那个叫作鲨鱼的台北妞?”巫大智在那双登山靴前方一公尺处停下自己污渍斑斑的黑色雨鞋,言词中的轻佻足以让人怒目以对。
“我不叫鲨鱼,我叫作沙筱瑜。”而且我不是台北妞!
沙筱瑜果然板起了脸孔,碍于身高的差距,她不得不仰起头来瞪视这个浑身冷冰冰的男人。
“哈,一板一眼的……跟她真像,难怪她会记得你。”男人莫名其妙的扯出一抹笑,语气却饱含讥嘲,眼神诡谲难测的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沙筱瑜忍住再退一步的冲动,催眠自己把眼前充满侵略性的男子当成一个鲁莽又自大的陌生人,而不是印象中那个形象完美的青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而且……先生,你哪位啊?是专门送木头过来的吗?”事实上,她现在头昏脑胀,又不想让这男人知道他就是令自己昏头的主因,所以乾脆装无知,这种程度的小演技她还应付得来。
“哼,又一个装模作样的都市白痴。”巫大智像识破她的把戏似的,轻嗤了声,下一刻面容冷厉,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后面那堆漂流木大概够你用上一个月,如果需要额外的柴火就跟仲介说一声,只要我有空就会帮你送来,不过下一次,你要自己搬到后院去。”
说话的同时,那双曾经让她朝思暮想的眼眸闪烁着讥嘲的光芒,彷佛在嘲笑她这些年来小心呵护的美好记忆。
沙筱瑜心中一窒,下一刻便回到现实。
那副刻薄挑衅的嘴脸让人想上前抓花他俊魅深邃的五官,不过沙筱瑜从头到尾都没有这样的机会,因为这个男人话一说完就侧身走过她身边,等她匆匆转身追上去,已经听见吉普车引擎发动之后的噗噗声,还有轮胎辗过碎石小径的刺耳噪音。
她站在老屋前目送那一阵尘烟,空气中燃烧过的汽油味道虽然有些刺鼻,却又带着一种熟悉的热度,融化了记忆的一角。
“巫大智……”沙筱瑜侧耳听着渐渐微弱的噗噗声朝山脚下而去,下意识的喊出这个尘封多年的名字,“你对你自己的人生做了什么?”
她转身看着落日余晖中的红砖老屋,只觉得此情此景和她的心情,都有着说不出的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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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帝布部落的活动中心是一间撤校许久的小学校舍,主建筑只有两层楼高,大门口一进来就是荡秋千和溜滑梯之类的游乐设施,每次召开部落大会的时候,居民们通常会把家里的小孩一起带过来,让他们在那儿追赶跑跳玩得不亦乐乎,大人们则到一旁的教室里开会,皆大欢喜。
此刻,在这间用来充当会议室的教室里,一个浓眉大眼、面色和善的中年人站在黑板前,他是部落发展协会的理事长,人称阿德理事。
戴着一副老花眼镜的阿德理事清了清喉咙,简单的和台下为数约五十人的居民寒暄几句,随即开门见山说出今晚开会的主题。
他掏出一张文件,脸上露出了与有荣焉的笑容。
“我们很荣幸被通知有家来自英国的电影公司要来部落拍摄一部实验性的电影,需要我们协助和支援……”说起来他担任协会理事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接到这样的案子。
台上宣布这个消息的同时,台下也兴奋得炸了锅,有些人立刻按捺不住的发表意见。
“电影?!真的假的?”会不会是来骗吃骗喝而已?
“像『赛德克.巴莱』一样吗?”他们也有机会成为素人明星吗?
“是台湾人要拍的还是外国人?”排湾族的部落都有杜拜富豪来勘查温泉环境打算投资观光业,他们部落协助拍个电影,也不算太惊奇吧!
这样七嘴八舌的讨论,别说台上被打断话的阿德理事当场脸黑了一半,有些想要赶快了解事情始末的居民也沉不住气了。
“欸欸欸,安静、安静!让阿德理事说完啦!”终于有人挺身而出拍桌喝斥,现场马上鸦雀无声。
阿德理事不无感激的朝这个镇压住全场的壮汉阿泉瞥了一眼,捉紧机会解释:这支来自英国的拍摄团队T.com,成员其实统统是台裔人士,以往的作品大多走独立制片风格,在欧美已经小有名气。
“咳,除了提供部落和猎场作为拍摄场景之外,他们还希望我们能找出一个会说英语──”阿德理事话说到这里,突然又有人打岔了。
“我家的小曼和丽莉都会!”一个外形胖嘟嘟、腰围保证破九十的部落妈妈热情的站起来大喊。
阿德理事表情有些扭曲,捉紧麦克风郑重声明,“他们要的是男的,三十岁以下──”然后他又被打断了。
“那我弟弟的小孩可以喔!”另一个更胖更胖还穿着围裙的阿姨猛然站了起来,粗壮的手臂举得高高的。
阿德理事露出苦笑,只用一句话就让很多人打退堂鼓,“他可以把母语说得很流利吗?”
闹哄哄的教室里安静了下来。
“……不会。”不只方才那两个主动积极的婆婆妈妈垂头丧气,不少人也暗自扼腕。
现在的孩子不是都说读书最好吗?那些念书吓吓叫的孩子是有几个会说母语啦?!
阿德理事终于能继续把条件列出来,“最好还要会打猎、捉鱼、做弓箭等等的传统──”偏偏又有人插嘴了。
“还要会喝酒吗?”这次是一个四十岁左右捧着啤酒肚的中年人,大嘴一张露出黄渍斑斑的牙齿,和其他人一起笑了出来。
“哈哈哈……那我们几乎都会啊……”
几个平时没事就爱聚在一起喝两杯的中年人互相打趣揶揄,还纷纷模仿明星拍照的姿势,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阿德理事终于忍无可忍,对着麦克风大吼一声:“安静!”
部落族人见好就收,一眨眼个个又坐回原位,摆出认真又严肃的表情,免得把这个认真做事的协会理事长给惹毛了。
“我仔细想过我们部落里的青年有哪几个符合这些条件,现在写在黑板上给大家做参考。”阿德理事说完马上在黑板上写起字来。
田志兴
马有维
尤承汉
“还有没有其他人选要提名?”他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果然看见不少人摇头,一如他预料之中。
就在他张嘴准备说出下一句话时,方才曾经出声镇压全场的阿泉突然站了起来。“有,我。”
阿德理事愣了一下,就听见阿泉说出他心里的疑惑。“为什么没有巫大智的名字?他很适合啊!”
全场一阵沉默。
“阿泉……”阿德理事面色古怪的盯着阿泉,用十分委婉的口吻回答:“巫大智……不适合。”
阿泉显然不接受这样笼统的拒绝,继续陈述自己提名巫大智的理由。
“他年纪不到三十,是东大英语系毕业,又是从小在部落长大的孩子,母语说得跟长老一样溜,打猎、捉鱼对他来说也都不是问题,哪里不适合?”他一面说一面环顾四周,那些和他眼神对上的族人们,不分男女都在当下移开了视线。
阿德理事轻轻的叹了口气,眼神带着几分了解与怜悯。“阿泉,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大智这几年的情况你也看在眼里,难道你真的以为每天喝到醉醺醺还动不动就对人恶言相向的他……适合代表我们部落去拍电影?”
他当然知道巫大智种种条件都吻合,但是他更担心巫大智在拍片的时候突然口出不逊或是言行挑衅惹出了麻烦,到时候他们卡帝布部落可就丢脸丢到国外去了!
阿泉的气势灭了几分,说话的语气也添了几分犹豫,“大智也不是对每个人都很坏……”恨铁不成钢,大概就是他此刻的心情吧!
阿德理事苦口婆心的劝解,“阿泉,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大智了,把这个机会留给其他年轻人吧!”
对巫大智失望的人太多太多了,他们需要趁这个机会栽培另一个希望。
显然,对巫大智有意见的人远比支持他的人多。
“对啊,我上次要介绍工作给他,他竟然连谢谢都没说就要我滚!真是混帐!要不是看在他妈妈以前很照顾我们的孩子,是个好老师,我早就打下去了!”这是部落的养猪大户,因为家里有钱又有大片的土地,说起话来总是带有几分嚣张。
在场谁不知道他当初是要让巫大智去帮他家发情的公猪打手枪取精留种,与其说是出于好心,不如说是存心找机会奚落他!
因此阿泉脸色僵了僵,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忍下反驳他的冲动。
“这个大智喔……真的是太让人失望了。”穿围裙的胖妈妈也不胜唏嘘的开口,却被阿德理事的麦克风给抢走了听众。
“等一下、等一下,大家不要离题了。”台上的阿德理事有点不耐烦的重新声明今天的开会重点,“我们今天不是来讨论巫大智的,要是你们没有其他意见,那我就把黑板上这三个人的资料交出去,让电影公司的人自己去筛选。”他曲指敲敲黑板上那几个名字,“现在举手表决。”
最后,除了阿泉和两个酒醉睡死的族人没举手之外,其他人都举手赞成。
阿德理事当晚就把名单E-mail给负责这次合作联系的制片助理,却怎么也挥不去阿泉失望又不得不面对现实的表情。
真的不是他们不给巫大智机会,是巫大智不肯给他自己另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