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记 第一回 承德寒夜开棺人

作者 : 隐空城

中和戏院在老北京人的耳朵里可是响当当的地方,不管是程砚秋,还是梅兰芳,当年都在这儿演过不少名段。不仅是解放前后的这些名角儿,当年,张学良将军还特别喜欢在这儿听戏。据说,九·一八事变的消息,他就是在这儿看梅兰芳表演的时候收到的。

直到1993年前后,这儿渐渐的才少了许多演出,再往后,中和戏院甚至已经到了荒废的边缘。在现代经济社会的冲击下,许多老曲艺、老门派,差不多都是这种状况。不过,最近听说中和戏院要修复,也不知道那时会不会恢复它往昔的风采。

这天,中和戏院被人给包场了。大门给紧紧的关上,里头上演的不是什么京剧名段儿,而是越剧《红楼梦》。

演宝玉的小生年纪很小,看着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儿王君安的影子。那嗓子干净,唱腔晕润,内行一听便知道是个尹派学生。不过包下这么一个场子,却不请些名角儿,似乎又让人琢磨不透。要知道,这时候的中和戏院,已经不是说你有钱就能包圆儿的。

而更叫人觉得纳闷儿的是,打从一开始,这天来听戏的就只有两个男的。此刻,他们正在台下,一个身穿宽松的紫色唐装,年纪不到五十,特别的瘦,不过眼睛却是很有精神。他坐在后排中央的位置上,而另一个非常魁梧的三十岁男人,则穿着一身休闲夹克,双手合在背后,恭恭敬敬的站在那人身旁,一看就知道,他是那人的保镖。

穿唐装的人非常的沉默,他紧皱着眉头,不知道是在品味几个演员的唱功还是在想别的什么。总之,除了演员和伴奏,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到了差五分钟到晚上七点的时候,三十多岁的男人躬身对旁边的中年说道:“老爷,我们该动身了。”

这时,那穿唐装的中年男人才伸手端起茶碗儿,慢慢的抿了一口里面的龙井。

“嗯这茶好,大仲,回头让东子从那边儿再弄点些。”中年男子低声说道。

被叫作大仲的保镖点点头,说:“诶,不过老爷,那得等明年了。”

“明年?”这位老爷似乎有点儿发愣,“哦呵呵,你看我这嗨,也不知道能不能熬到那个时候。”

大仲听完,脸色一下就变得有些凝重。“老爷,您放心吧,这么些年您都淌过来了,最后这一步,老天爷一定会保佑您的。”

大仲有点想装出那种信心满满的样子,可话说道最后,连他自己也提不起什么气来。

老爷苦笑了一声,然后转向大仲说:“你他娘见过哪个老天爷保佑咱们这样刨人家祖坟的,信老天爷,我还不如信,信、信那啥就,就少爷最喜欢的那个啥?”

“信春哥。”大仲说完,自个儿也笑了起来。

老爷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站起来一拍大仲的肩头,自己走在了前面。

看到台下唯一的两个听众走了,台上的演员和伴奏顿时就有些发懵。估计心里都在叨咕:“是继续演完呢?还是现在就收摊儿?”

出了戏院大门,一个六十来岁的小老头跑了过来。

“哎哟,我的袁家大少爷,你看你这外头也不批件儿衣服,冷啊。”老头说着就把一件黑色风衣给那位老爷披上。

在老袁家,这老头虽然只是司机,但除了袁家家族之内的人,他的辈分和地位是最高的。十几岁的时候,他就开始照顾这位袁老爷,所以,他能管这袁老爷叫大少爷,而其他像大仲这样的人只能管这位叫老爷。

“老谭啊,你来干什么?”袁老爷说着,不由得就瞪了大仲一眼。那大仲马上就低下了脑袋。

老谭说道:“大少爷,你不用怪大仲,是我自己跟着你们来的,我老谭给你开了几十年的车,今天你不让我送你过去,我”

“好了好了。”袁老爷看看天色,一挥手,接着就向着路口的那辆红旗走去。

这趟车一直开了两三个小时,袁老爷坐在后边儿一直闭着眼睛,另外两个人谁也不敢去打扰他。

车最后开到了承德,停在了一个还没建好的小区门口。大仲下了车,然后从后备箱里拿出了两个沉甸甸的箱子。

“大少爷。”

袁老爷刚一下车,老谭就又跑了上来。

袁老爷叹了口气,“老谭,你今天本来就不该来的,现在你已经把我送过来了,里面,你就不能再进去了。”

老谭弓着背,点了点头,然后把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递给了袁老爷。大仲一看那是手枪,顿时就有些紧张的看了看周围。

“谭叔,你疯了。”大仲压低声音说道。

“就因为我没疯,所以,才把这家伙带上了。”老谭说着又看向袁老爷,“大少爷,老东西我在这儿等着你。”说完,他就走回了驾驶室。

袁老爷把枪揣进了怀里,然后抽出一支烟,走过去放到老谭嘴里,接着又给他点上。

“今儿我要是出不来了,你就是袁杰那小子的师父。”袁老爷说完,快速的向着小区里走去。

没盖好的地方和荒废了的地方,到了夜里,就看不出什么区别了。路上只有一盏用绳子拴住的白炽灯,闪来闪去的,根本就照不到什么东西。

但走在这阴森森的幽暗中,袁老爷和大仲却显得驾轻就熟。大仲手中的两个箱子里装满了钱,普通人就是拿一箱也很难走出五十米,大仲拎着两个,却健步如飞,还非常细心的用他那双浑圆的眼睛在黑暗中扫视着。

他们走进了最里面的一个单元,上了六楼。这栋楼很多地方都还堆着泥沙,所有的屋子都没有门。来到一间屋子前面,袁老爷却对着那黑洞洞的门口做出了三下敲门的动作。

“哒、哒、哒。”

那声音是他用皮鞋发出来的,合着敲门的动作,看上去,很像在表演主题深沉的舞台剧。

“你干什么?”屋里头传来一个老太婆的声音。大仲听出,说话的人,就站在门口的黑暗之中。

“走亲戚。”袁老爷说道。

“你走错了,这儿没有你的亲戚。”里头那个老太婆的声音又说。

“中秋节就有了,今天,就是中秋节。”袁老爷说道。

“中秋节?怎么没有月亮啊?”

“因为还没有大粽子。”

袁老爷说完,那老太婆咯咯咯的就笑了起来,她声音即低沉又刺耳,听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袁老爷,我们等您多时啦。”老太婆说着,门口“呲”的一声,一根火柴被划亮了。火光亮起的同时,袁老爷和大仲就是一呆。他们看到,门口拿着火柴的人,居然不是什么老太婆,而是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小个子男孩儿。

“粽子都快凉了,您还不赶快?”男孩儿有用那种老太婆的声音说道,眯缝的眼睛随即就放到了大仲的两个手上。

“南边儿这些年培养的后生还真吓人啊。”说着,袁老爷就走进了屋里。

“过奖过奖,比起袁通袁老爷您,我们这些也就是后出生的小炮灰。”男孩儿忽然换上了自己的声音,却又叫一旁的大仲觉得不太习惯。不过,也说不准那老太婆一般的声音才是这男孩儿原来的嗓子。

屋里除了男孩儿手里的火柴,再没有任何光亮。才走进去几步,那根火柴便到底了,出乎袁老爷和大仲预料的是,这小孩子居然把最后一点还在燃烧的火棍儿扔进了嘴里。接着,他嘴巴一闭,再一张开的时候,舌头尖儿上竟然还有一点儿火星子,看着就跟他的舌头在烧一样。

“吐!”小男孩儿随即将舌头上的火星往墙角一吐,火星竟准确无误的点燃了墙角下早已准备好的煤油灯。

大仲还来不及感叹,就看到墙角下不光有油灯,旁边儿还蹲着三个男的。他们浑身污泥,脏兮兮的样子,就好像刚从地里干完活儿上来。

“袁老爷,您看,他们都是刚从地里上来就坐车来北京了,所以您放心,那粽子绝对新鲜。”男孩儿说着就想去接大仲手里的箱子。

袁老爷一伸手,拦住了他,说道:“等等”

那男孩儿依依不舍的把手收了回来,袁老爷就对墙角那三个人问道:“就你们三个人下去就成功啦?”

那三个人相互看了看,然后都低声笑了起来,当中那个人说:“什么三个,我们他妈下地的时候,一共是四十多个,那些人,都是冲着您给的数儿,花了大半年才招齐的。您就当可怜我们一回,放下钱,拿上东西就走吧。”

说着,里头屋子忽然走出来一个黑影,说不说,一脚就踹在了当中那个人的脑袋上。

“你妈那个批,敢格老子楞个跟袁老爷说话,你信不信老子把你鸡儿扯断。”这人抄着一口四川话,说着又是两脚踩了上去。

“行了,河西,还是快点儿咱们的事儿吧。”袁老爷说道。

那被叫做河西的人这才转过身来。大仲以前见过他两次,虽然早就做好了准备,但在看到河西那张脸的时候,心里还是透底儿的凉了一下。

河西的脸大部分都长满密密麻麻的水痘,唯一还露在外边儿的,就只有一只眼睛和半张嘴。他的头发很长,批在脸上原本是想要遮挡那些细小的、密集的水痘,但是在大仲看来,那却让他离人的样子越来越远。

不过,做盗墓这行当的,活到河西这个年纪还能有个人样的,已经很少了。

“袁老爷,东西在屋咜,热火的很。”河西非常直接,说着就走到大仲面前,把钱接了过去。

大仲一面低下头让自己不去看他,一面在心里骂:“狗日的,你他娘比地上那小子混蛋多了。”

看到合作了好些年的人出现,袁老爷明显放心了许多。也没有说什么一手交货一手交钱,就直接跟着河西走进了屋里。

大仲知道规矩,在袁老爷叫他之前,他、男孩儿和另外的三个人都不能进去。但这一回,大仲打起了两百分的精神,把注意力都放到了里屋的门口。

“兄弟,别紧张,你,你有烟吗?”那男孩儿贴了过来。

大仲白了他一眼,随手就把自己的半包烟递给了他。

“呵,跟袁老爷混就是不一样,都他娘的抽v8。”男孩儿拿出来一根儿,非常不客气的自己抽了起来,又非常混蛋的冲着墙角那三个手都已经伸出来的人吐了口眼圈儿。

依着大仲的脾气,遇到这种人,先不先肯定就是一顿胖揍。不过这个时候,除了他的老爷,他绝对不能去理会任何事情。

河西进屋后,先把装钱的巷子放到最里边儿,然后摁亮了窗户上挂着的矿灯。灯光非常刺眼。在这种场合,显得太过暴露了。但是,这盏灯却是必须要挂在窗口的。最直接的作用,就是利用强光阻隔偷窥者的视线。

在盗墓这个行当里,只要有点儿什么好东西,都得防着人盯上。警察是必须首先要防的,但对于河西这种老手来说,他更多的是要防备自己的那些同行。所以,他手底下那些人更新换代的速度都赶得上日本人换首相了。袁通三年前看到的那一批人,今天一个也没有出现。

不过,有些人就要说:“你他娘的这不是月兑裤子放屁吗?找个没有窗户,更隐蔽的地方不就行了。”

但凡这样想的人,对盗墓的了解可能只局限在电视电影的范畴里。而像河西这样熟悉真实盗墓、像袁通这样熟悉所有尸体的人,是不会这么思考的。

这个交易的地点,是一伙人为了交易的东西刻意安排好的。如果有人深入调查,就会发现,这个小区背后的投资人,其实就是这位袁通,袁老爷。

整栋楼的位置,窗口的高度、朝向,屋子的面积,还有这黑云闭月的中秋节全都是袁通赌上一切安排好的。索性,没有丝毫偏差

至少,在河西揭开对面墙壁下那快黑布之前是这样的。

灯被点亮之后,袁老爷的眼睛就一直没离开过那块搭在什么东西上面的黑布。河西走了过去,抓起黑布的一角,刚要拉开,却突然回过头来,惨兮兮的对袁老爷说道:“袁老弟,我们也是二十几年的交情了,你这回真的都想好了?”

河西顿了顿,接着又说:“你要是现在想反悔,我河西二话不说,拿上东西就走,以后,我们还是行里的兄弟,这档买卖我们就当从来没发生过。”

袁老爷笑了笑,吸了口气,说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感情了?”

“感情个屁,老子是想着,你这回要是挂啰,将来就很难找你这么大方的买主啰。”河西抽了抽那张脸,但原本想做出的笑意却死死的被满脸水痘给遮住。“你也晓得,这几年,不管从地里头拿出什么宝贝,都不好月兑爪爪,有时候几十件极品的钱还赶不上卖给你半个粽子,你要是死呱啰,我的日子就没得那么好过。”

“所以这一回,我才给你备了两倍的钱。”袁老爷用下巴指了指两个大箱子。“别废话了,开始吧。”

河西叹了口气,然后慢慢的拉开了那块黑布。在刺眼的矿灯照射下,里面露出了一个通体乌黑,看上去非常古旧,同时散发着一股阴寒之气的棺材。

棺材从黑布底下露出来之后,袁老爷顿时就觉得那矿灯暗了不少。他一步一步的走了过去,然后勾着背,仔细的去观察棺材上的雕刻,并用手伸到棺材底下,来回的模着什么。

河西是一个经验老道,本事非常的盗墓者,对于各种陵墓的构造和对古代机关的防范,都有自己一套独特的认识。但他唯一欠缺的,就是对陵墓里头真正的主人,也就是那些尸体的认识。不过,想要了解这些死掉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尸体身上会发生什么,别说是河西,就是那些人类解剖学家也不一定就会知道得比他更多。

被棺材隔开的,就是生和死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在河西的关系网里,只有袁通,才是真正了解棺材里头那个世界的行家。墓穴之内的机关说到底,都是人为的,但棺材盖之下,那些东西,用语言,就很难表达了。

袁老爷把手从底下抽了出来,这时候,他的手指上,已经沾满了淡黄色的,有些粘稠的液体。稍微靠近的闻了闻,袁老爷点了点头,然后,很随意的把手上的东西一甩,接着就站了起来。

其实,袁老爷这一系列动作在他自己看来,都是多余的。几乎是在看到那棺材的一瞬间,他就已经认定,“错不了了。”但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还是让他像一个偏执精神病患者一样,把整个棺材的外表都看了个透彻。

看到袁老爷慢慢的走到了棺材略高的那一端,河西不禁就往后退了一步。因为他知道,袁通这是要开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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