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若是喜欢,我以后常做便是。”华芙说完话,方才转过身来,对着舒娥福了一福,便转身走开了。
舒娥见华芙虽然说话语调一如平常,但眼眶似乎微微发红,只是二人相距既远,烛光下又看不清楚。舒娥虽想到这糕点是华芙所做,也隐约觉得华东阳见到这些糕点时有些异样,于是一点点向前细推想,华东阳每次到来,华芙都避而不见。今日甚至于忘了告诉自己华东阳更改日期的事情,这是华芙来到永安堂后从来没有的事情。
舒娥心里早已感觉到二人关系有异,但却不知道究竟有怎样的渊源。心想华芙这样的性格,有事必不会说出口,便想问问华芙,本来也是拉近二人的一番好意,谁知到见了华芙这个样子,倒十分后悔自己的莽撞了。
第二日一早,舒娥从自己房里出来,见华芙和丁香正在摆饭,有些不好意思。华芙神色如常,对着舒娥行了礼,说道:“今日是花阳郡君的生日,夫人打点些什么礼物送去?”
“三月三十,啊,原来‘春归’是这个意思。”舒娥恍然大悟。
花阳郡君便是当日排在舒娥前面的红衣女子,乃是平卢节度使鲁家之女,闺名一个“薇”字,小字“春归”的,当日还和灵山县君柳枝起了争执。舒娥一直以为她的小字是从“蔼蔼复悠悠,春归十二楼”而来的,意思是春日之回;孰料她竟是三月三十日生日,那定是从“三月三十日,春归日复暮”里面来的了,意为送春归去。
舒娥心里稍觉不安,在她印象里,鲁薇一直还是当日那个一身红衣盛气凌人的女子,她的“春归”应该是春回大地、花团锦簇的意思,谁知她原来竟是三月三十日的生日。只是她,怎么会取了这样一个小字。
“孙娘子问你话呢,你又在念叨什么。”丁香在舒娥耳边笑着小声说道。
舒娥回过神,微觉不好意思,笑着问华芙道:“其他妃嫔过生日,都是怎么过的?”
“自太后、皇贵妃以下,皇后、妃、嫔们生辰,宫里各有赏赐和宴会,正五品才人以下,便没有了。但妃嫔间私下送礼庆贺,也是常有的。”华芙回道。
“备上两样家常礼物,使得吗?”舒娥问道。
“使得,这些贺礼,不在贵重。但最好要有针线礼物。”华芙回道。
舒娥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儿,命华芙和丁香饭后去库里找。一时大家都用过了饭,舒娥说:“就拿那套定窑白地彩绘粉团蔷薇的茶具,搭上你绣的那幅桃红色金线镶边的搭茶具的搭袱”,舒娥看了看丁香,又问华芙道,“怎样?”
“那茶具是皇太妃私下赏给你的,东西是很贵重的,图案也很应景,只是那搭袱太简单些。”丁香抢着说道。
华芙微笑不语,舒娥笑着问道:“那依你说,该送个什么搭袱才好呢?”
“孙娘子绣的那个古香缎的一品红底金银线八达晕的茶具搭袱,才配得上这么好的茶具。”丁香说道。
“那幅八达晕的搭袱,原是我特地请华芙做了来,放在正堂里的。你的眼睛好尖,偏偏就发现了”,舒娥笑着说道,“只是我实在舍不得把它送人。”
“那样的好东西,任谁看了一眼,都不会忘的。俗话说,好马配好鞍,又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既然送了那套好茶具,何不再配上一个好的搭袱。倒显得咱们小气。”丁香据理力争。
“‘郑人买其椟而还其珠’。”舒娥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华芙将礼物送去。华芙点了点头,带着采茵便走了。
丁香一旁看着,大是不解,索性坐下不理舒娥。舒娥在一旁央告了半天,看得其他的小丫鬟们都笑个不听,丁香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丁香姐姐,你好好听我说。”舒娥笑着说道。
“我不听,反正你总有一番道理。”丁香笑着扭头。
“你是知道自己定会被我的道理说服,所以才不愿意听。”舒娥笑着说道。
“好,听就听,可我偏偏就是不服。”丁香索性站了起来,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角却带着笑意。众丫鬟见丁香受不得激,都捂着嘴好笑。
“没有上阵,已经打了退堂鼓。”采薇站在丁香后面,笑着说道。
舒娥一面拉着丁香坐下,一面笑着说了《韩非子》里楚人郑人买椟还珠的故事,菊豆和紫毫微笑着不语,素墨一如既往地不爱说笑,采薇却拍手笑了起来。舒娥喜欢采薇的天真可爱,看着她直笑。丁香却轻轻推了推她,瞪着眼假意怒道:“你听懂了什么,这般高兴?”
“我笑丁香姐姐好险。”采薇忽然敛起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道。
“怎么好险?”舒娥也好奇道。
“夫人救命……丁香姐姐要吃了我呢……”采薇笑着跑到舒娥身后,舒娥伸手挡住了满脸笑容追过来的丁香,笑着说道:“好姐姐,听她说完了也不迟。”
“你说。”丁香停了下来,笑着看采薇。
“若是送了那个古香缎的搭袱过去,到时候花阳郡君还以为咱们送的是一幅好搭袱,皇太妃的茶具只是个搭袱架子,只留下了针线,倒把茶具退了回来。那丁香姐姐岂不是害得花阳郡君闹了个笑话?”
众人听了,都笑采薇太过天真,是个实心眼儿。过了一阵子,众人正在说笑着取乐,采茵却一路小跑着进来了。众人看她脸上的神情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忙问她什么事。
采薇斟了一碗茶给她喝了,采茵这才透过一股气,笑着说道:“真正新鲜奇文!”
大家都催促她快说,采茵方说道:“我路上不敢跑,只是走得快些,到了咱们院里才跑的。孙娘子很快就到,你们若是不信,等她回来问她。”
采薇急得直跺脚:“你倒是说呀!”
“我们到了望春阁那里,你们猜怎么样?”采茵看了看众人的神色,一个个都极是认真,绘声绘色地说道:“那花阳郡君本是忙着待承别人,看见孙娘子和我去了,本也不在意,只是略微寒暄了两句。我们祝了寿,行了礼,把礼物递给她的丫鬟,就要走时……你们猜怎么着?”
采薇的性子比丁香更急,手指点着桌子催道:“快说!”
“花阳郡君一眼看见那个搭袱,便伸手揭了起来。拿在手了看了一会儿,便命她的丫鬟把搭袱送到她的房间,换下旧的。”说道这里,看着众人脸上都是既惊奇又好笑的的神色,采茵倒有点意外。
“那茶具呢?”舒娥问道。
“她看也没看,便让记了端下去了。夫人,你说好不好笑?”采茵笑着问道。
舒娥不料想自己一句玩笑话,居然成了真的,这倒并不好笑,反而让人好奇了。只是淡淡地说道:“各人有各人的喜好罢了。想必是丁香姐姐的针线特别投她的意。”说着又向丁香微笑道:“我说送你绣的,可没有说错吧?”众人一笑而过。
未时三刻,舒娥已经收拾停当,往宝慈宫方向去了。皇太妃和杨美人相邀,舒娥也不敢耽误,所以早走了一刻。舒娥出了庆寿宫的后宫门,沿着假山旁的石子小路,迤逦向西面行走。刚转过一个弯儿,只见从东北面路上走过来一个人,怀里斜抱着一架七弦琴,也往西面走去。
这人一袭灰青色长衫,头上一块青布方巾,背影中也含着一股洵洵儒雅之气,便是澜川。舒娥看见澜川,心里很是高兴,正要加快脚步,忽然看见假山一侧,一只灰白色的鸽子飞了起来。舒娥一眼便认出这是她收养在永安堂的那只鸽子,羽毛灰白,很是独特,正想开口招呼,一角黄衫微动,虽是贴着假山,舒娥却记得分明,这边是在教坊中见到的那个淡雅似幽兰的女子的衣裳。
舒娥心中奇怪,忙掩住了口。她脚步声本轻,况且那黄衫女子一心一意只顾着留神前面负琴而行的翩翩公子,却丝毫没有留意到身后的人。
这黄衫女子的衣着打扮一如当日,颜色款式都是一样。只是留心看去,似乎随着脚步摇曳的黄色裙子,换成了清凉垂坠、几欲委地的交织绫子。舒娥一阵诧异,看那女子脚步轻缓地继续前行,又笑自己多事,当日也不过一面之缘,怎么连她的衣衫打扮都记得这样清清楚楚。
舒娥只看了一阵,只见澜川俊秀的身影正是往宝慈宫方向走去,而那黄衫女子,却如一团漂浮的黄云,悠悠地跟在澜川身后,也是往宝慈宫走去,却并不叫住澜川,也不赶上他。鸽子在舒娥身旁盘旋一阵,最终振翅飞向碧霄,成了一颗灰色的小点。
舒娥跟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事情怎么会有这等巧法,为何有澜川的地方,总有她的影子?
当日在澜川的院子里遇见她时,澜川也和自己一样,对这个女子并不相识。可是她,究竟是谁?为何要这样跟着澜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