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贺结束后,舒娥带着华芙和丁香回到永安堂。一路上阳光明媚耀眼,舒娥却兴致勃勃,丝毫不显出站了半日的疲惫。
一到永安堂,舒娥一面嘱咐华芙和丁香好生休息,一面便急匆匆地月兑掉广袖外裳。华芙见舒娥更衣,也忙走了过来帮忙,舒娥解去了束腰大带,摘掉双佩环绶,去掉敝膝,华芙一件件叠起放在盘子里。
丁香一面帮舒娥拿过家常穿的鞋子,一面埋怨道:“晚间还要跟着太后去赴宴,何必这么急急地换掉,到时又要费事一番。”
“晚上是官家邀请大娘娘和小娘娘、以及众位妃嫔的家宴,连他们都不必穿成这样的,何况我只是跟着太后去应应景儿,越发是个没事人儿了,穿成这样做什么?”舒娥说话间已经换好鞋子,止住丁香,笑着让她去歇着,自己把早上穿的玉色厚底缎鞋放在柜子里,又从华芙手里接过盘子,也放在柜子里。
看着丁香和华芙都出了屋去,掩住了门,舒娥迫不及待地坐到镜前,一件件取下沉重的首饰,随手放在桌子上,却从案上那架双层雕花描金红木文具里,珍而重之地取出了然诺少爷送自己的那对钗。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轻云归雁,分插左右。舒娥举起一把小小紫铜把儿镜,放在脑后,对着大镜子一照,乌发白钗,甚是干净清爽。
又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绣了已久的那件淡绿色雨丝锦镶边白绫子的褙子,罩在葱青色杭稠长裙上面,白衣青裙,脚步动处,褙子衣襟上青翠欲滴的冷箭竹若隐若现。舒娥心里十分得意,轻轻打开屋门,瞅着堂屋里只有采茵一人,便提起裙裾,轻飘飘地出了屋门。舒娥出门向来不用人跟,也是因为身份特殊之故。采茵只当舒娥尚有要事,便不在意。
舒娥一口气走到庆寿宫后宫门外,小英子一眼看见了,便提着一包东西,跟了出来。舒娥只顾在前面走着,心里暗暗着急,不知道小英子跟来没有。一直走到坤宁殿左近,一回头间,看见小英子提着一个小包,远远走了过来。舒娥见四下无人,向小英子招了招手,小英子快步跟了上来。
“你眼睛倒尖,我生怕你没有看见我出来了呢。”舒娥笑着接过小英子手里的东西来。
“怎会看不见呢?我一眼就看见夫人出来了。”小英子一脸得意。
“那……不会有旁人看见吧?”舒娥听小英子这样说,不由得着急起来。
“夫人放心,我从夫人朝贺回来就眼盯着门呢。路上仔细看了,并没有人看见。”小英子信心十足地说道。
“那就好”,舒娥一面从小英子手里接过小包,一面笑着对小英子说:“还是你这个主意儿好,免去了许多麻烦。若是让孙娘子知道了,只怕就办不成了。回去定然赏你。”
小英子显得喜不自胜:“只要能为夫人办点事儿,小的心里就高兴了。这比赏什么都让人喜欢。”
舒娥点头一笑,快步走向坤宁殿和景福殿之间的一座园林之中。
这座园子也是坐北面南,西边是坤宁殿,东边是景福殿,南边隔了条大道,就是舒娥所住的庆寿宫的后宫门,北边便是后苑的南大门迎阳门。
虽说是个园子,却并没有围墙屋宇将之与周边隔开,也没有园门。东南西北各有石子小径,便算是入口了。只是园中多植树木,内中又有亭台山石,但无甚花草,景致虽然很是不俗,但是后宫中人若是赏花,还是喜欢到后苑里去。
舒娥挎着小包,面带笑容地往园子深处走去。她不常有时间闲逛,却也知道这园子里有一大片竹子,就种在园子中央的轩馆以东。以前往后苑去时,隔着假山石和路边的柳树,曾经看到过。
立夏已经好几日了。
天气开始变得暑热,走进园子里,却觉得树影郁郁,凉风习习。地上斑驳陆离的阳光,疏疏落落地映在舒娥的裙裾之上。
今日宫中处处忙碌,以至于刚才一路过来,竟没有看到有多少人。偶尔走过几个,也是行色匆匆。这片园子向来少人,此时更不会有人了。舒娥加快脚步,径直走到竹林里面。只见竿竿纤细,茎茎青灰,竟是一片伞柄竹林。这伞柄竹又命苦竹,自根至叶,从末到稍,皆能入药。舒娥原跟着祖父学过苦竹如何入药,不料竟在此处看见。
舒娥赏了一会儿竹,信步而走,挑拣了一处小小的空地,蹲来。打开包裹,小小一个黑青瓶子,瓶身上尚有许多泥土的痕迹,想来是刚从地窖里拿出来的。瓶口泥封尚未揭去。瓶身上大红色的笺子已然年久色褪,但依然能清楚看见上面写着“瀛玉酒”三个篆字。舒娥虽不饮酒,却也知道酒以陈为贵,眼看这瓶酒是尘封多年的样子,心里更加喜欢。忙拔开瓶口上的塞子,又拿出一对小小的玉石酒杯,分别斟上。
只觉得一股清香混着酒气扑鼻而来,仿佛春日而身置于百花园中,旭日暖风,和着绵软温雅的清香袭来,中人欲醉。酒色淡黄,如琥珀一般,只是倒在玉石杯中,反而不见其美了。
舒娥端起两杯酒,对着层层密竹,喃喃念道:
维兴盛太平不易之元,百花竞放之月,春归夏至之日,日至中天之时,谨立竿竿玉竹林中,身着翩翩临风之衣,头戴拳拳深嘱之钗,手执浓浓瀛玉美酒,遥祝悠然苑主人名佑字然诺者,百年平安寿数,今宵更添一辰。
祝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舒娥说着说着,喉头便有些哽咽了。眉寿万年,永受胡福。只可惜,我却不能亲见了……不行,今日是三少爷的生辰,怎么可以落泪?舒娥忙敛了敛心神,只是心里难过,却再也说不出什么了。只是忙忙说道:
聊以清酒一杯,达诚申信。
说完之后,双手酒杯一碰,将一杯酒端到自己唇边,举头喝下。
许是酒味太烈,又许是喝得太急,舒娥一杯酒下肚,便即咳嗽起来。左手尚有一满杯酒,被晃得满手皆是。右手执着空杯,轻拍胸口,直到咳出了泪来,方才慢慢止住。舒娥轻轻将酒倒在地下,扶着一竿竹子,竭力忍住了眼泪。
“然诺,然诺……嗯,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好,我便陪你饮足三杯之数。”说完又斟上两杯,这一次学得乖了,不再一饮而尽,而是缓缓咽下。只觉得辛辣苦涩之意,尤胜第一杯。这次舒娥果然不再咳嗽,只是两行清泪,却已经顺着脸颊流下。
舒娥又斟上两杯,举杯一碰,“你是至诚君子,最重然诺。你既和我有约,‘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我虽是弱质女子,却也定当信守约定。可是……可是……事到如今,我还回去干什么?”
说道这里,舒娥心中一惊,我怎地如此心地狭小。我虽愿意终身服侍于他,难道便不让少爷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吗?我一个小小丫鬟,又能为他带来什么?他……他有了归宿,原是再好不过。可是,当初……唉,总是我自己想得太多。
舒娥心里烦乱之极,不管怎样安慰解释自己,都没有办法释去心中的悲伤之意。初到三少爷身边之时,她不过还是一个不谙世事、淳朴天真的少女。在少爷身边的半年,实在是她最为开心的时候。然而那时候虽也是一心一意地对待少爷,却总觉得那是身为丫鬟应该做的。如今别离日久,当日在一起生活的时光,才点点滴滴被咀嚼回味。少爷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比之当日在身边时更为清晰。
此时突然得知,自己心心念念想着的少爷,身边从此有伊人为伴,心中的失落,却是不可抑制的。从突然进宫到今日,舒娥一直便像是在做梦一样。惊惧、害怕、无奈、等待……种种感情一起聚集在心头,直到今日,一旦流了眼泪,所有的委屈,都变成了泪水,涌了出来。
不知不觉,酒又送到了唇边,这一杯,却似乎没有味道了。
舒娥放下杯子,伸手到袖里拿帕子,却模到了一把折扇。及至打开折扇,却连泪也顾不得拭去了。
扇子正面是林公公帮她画上的冷箭竹,简单素雅。舒娥却是因为极爱那一片冷箭竹的清幽,自打华芙描下了花样子,云肩上、披风上、扇子上,都少不了这个样子。
只是永安堂的宫女都不擅画,华芙见舒娥执意想要,正动手绣了一幅团扇的扇面,还没有完成。华芙精工细描的花样子甚是传神,却不会作画。舒娥正在念念不忘时,林公公听见了,便帮舒娥画了这幅扇面。
就是大前日吧……
林公公正在画扇面,何嫂从外面走了进来。一张口就说到:“给夫人道喜。”
舒娥本在看林公公作画,听到何嫂这样说,转过身来问道:“道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