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芙抬头看了看舒娥,嘴唇微微动了动,却还是没有说话。
“你若是觉得为难,便不说这个了。”舒娥看着华芙欲言又止的样子说道。
“不是我不肯说,实在我所知的也极为有限。”华芙说道,“况且有些事情,不闻不见,反而能得保平安。我所奇怪的,是夫人从来不爱过问这些事情。”
“不是不爱过问,只是怕你不肯跟我说罢了。”舒娥说着狡黠地一笑。
“你看。”华芙补完了一小丛竹子,微微一笑,递到舒娥面前。舒娥拿在手中,只觉得眼前陡然一亮。不过是在少数竹叶的背面或者一侧,或是在两片竹叶相交之处,加上了几针青黑之色,这片竹子立时变得真切起来。
舒娥笑着又将绣布递给华芙,“还是你来绣吧,我一来不愿班门弄斧,而来还要听你讲故事。”
“我说的也都是传闻,事情究竟怎样,我也不知道。夫人就当故事来听也好”,华芙结果针线,重新穿好一根绣线,正要动手,忽然看见舒娥正在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微微有些窘迫,“夫人为何这般开心?”
“因为你呀。”舒娥敛去笑意,看着华芙的眼睛,正色说道。
“自那日我醉倒之后,你终于开始对我全意相待”,舒娥说着站起身来,向窗边踱了几步,“我听你为我剖析分辩太后召我赴宴的缘由、看你提点华医官和我不在太后的宫女前失言,同你坐在这里闲话家常,这些……
“这些原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如今一旦成了真,怎能不让我……不让我欣喜万分?”舒娥说得有些激动。
华芙听到舒娥的话,真诚而热情,不由得十分感动。只觉得鼻尖陡然一酸,眼眶有些发热,却又不好无端掉泪,闭上眼缓了缓,重又低下头绣花。
“我自此以后,永远对夫人全意相待。”华芙声音虽轻,却一字字说得清晰肯定。
舒娥满脸喜色地转过身来,笑吟吟地说道:“既是这样,我先要请你给我做件针线。”
“夫人想要什么?”华芙温声问道。
“要绣一支莲花,做个荷包。”舒娥的语气中笑意更甚。
今日一早,华东阳来得匆忙,擦汗的时候从衣襟里掏手帕,却模出了一只小小的荷包。粉色的缎子,青碧的荷叶,雪白的莲花。若是缎子的颜色已经显得有些旧了,然而白莲碧叶,却依然芳华灼灼,风姿绰约。
若是没有看错,这正是华芙的针线。且清水芙蓉,不正是华芙的名字吗?不过华芙当时并没有在旁边,并没有看到。
华芙手中的针线顿了一下,重新提起,又扎得偏了。华芙拿着绣花绷子的左手握得紧紧地,修长白皙的手上凸着白棱棱的指节,显是在极力忍着什么,“华芙一片真心,夫人何故相戏?”华芙的声音,半是恼意,半是伤心。
“一片真心?你方才说永远对我全意相待,此言不虚?”舒娥也收起了笑意,问得直截了当。
“这个自然。若虚言相欺,我孙华芙不得善终。”华芙似乎动了怒,只是低沉着声音,没有发作。
“你这永远,是到多远?”舒娥问得不依不饶。
“但教华芙不死,必当竭诚相待。”华芙说得一字字沉着有力,似是宫里的钟楼上撞钟的声音,一声声铿锵有力,敲打在舒娥的心上。
“若是我……嫁人了呢?”舒娥句句紧逼,问到这里,却也有些不好意思,语气也变得和缓而害羞。
“华芙自当跟随。”华芙不意舒娥竟然问到了这里,听到她声音里流露出的女儿的娇羞之意,语气也温和了许多,。
“若是我嫁给华东阳呢?”舒娥硬起头皮问完了这最后一句,心里长长舒了口气。
华芙霍地站起身来,不知是不是站得猛了头晕,舒娥看见华芙闭上了眼睛,身子微微晃了两下。
舒娥忙过来扶住华芙,心想这番玩笑可是开得太大了。然而不把话说明了,终究无法知道华芙的真实心意。今日看来,她的的确确是非常在意华东阳的!
华芙慢慢睁开眼睛,还好,涌上来的眼泪,没有流下来。她终于明白舒娥今日为何一反常态的原因了,原来,她要嫁给华东阳,又怕自己对他尚不死心,所以变尽方法来试探自己。
夫人真是聪明,自己一直避而不见华东阳,却还是被她看出来了蛛丝马迹。竟连华东阳身上的荷包,都被她看出是自己的手笔。只是这只荷包,华芙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有看见华东阳带过了。他,想必已经忘了自己吧。
夫人真是可怜,想必她还不知道,华东阳,是不会娶她的。
看见舒娥满脸关切地站在自己面前,华芙微微一笑,“你嫁去哪里我都会跟随,除却华东阳那里。”
“为何?”
“因为……华东阳不会娶你。”华芙的脸色苍白,眼睛里带着怜惜和忧伤。
舒娥不知华芙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倒着实吃了一惊。华芙看见她这个样子,满脸好奇,却没有丝毫的失望与哀伤,以为她乍闻噩耗,惊得呆了,就像自己最初听到华东阳告诉自己这句话时那样。
于是拉着她的手坐下,安慰她道:“只要你二人真心相好,嫁娶一事,又算得了什么?”
华芙,我不会娶你。
只要我二人真心相爱,嫁娶一事,又算得了什么?
华东阳当初这样告诉过她。她相信了他的话,将这些话牢牢记在心里,没有想到,今天却要亲口说出来。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舒娥固执地追问道。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
我一身医术,皆源自于我师父。那年师父不幸受牵连获罪,家破人亡,骨肉离散。师父乔痴装傻,方保住性命,一面仍教我医术,一面暗中打听孙女的下落。六年后师父辞官离朝,临别时师父将唯一的后人托付于我,命我务必将她找回,娶她为妻,且终身不得另娶。
你师父既已经装傻乔痴,为何还要等六年才辞官?
华芙,我不知道。但这就是事实。你不相信我吗?若是虚言相欺,我华东阳不得善终。
我信的,你知道,我一直都是这样相信你。
……
故事还是那个故事,只是自己从听故事的人变成了说故事的人。再想起从前那些话,华芙心里百味陈杂。
但是舒娥没有追问为何华东阳的师父获罪后六年才离宫。
算起来那是天圣元年二月,祖父辞官离宫,不知何故到了曹府。
算起来那是天圣元年十一月,自己离开了春风楼,被送进了曹府。
如果真要把时间定格在天圣元年,且事情真有这么巧的话,那么那年更有一件大事。
算起来那是天圣元年五月,先帝驾崩,皇上登基。
对于这些事情中间的联系,舒娥好奇而又害怕。
……
华芙看着舒娥一脸的郑重,轻轻拉着她的手,“夫人放心,他对你是很不同的。”
舒娥赶紧收拾思绪,冲华芙一笑。站起身来,俯首在华芙耳边说道:“你放心,我总有办法,不会让他娶他师父的孙女。”说完便向门口走去。
华芙在舒娥身后喊了声“夫人”,舒娥也没有回头。
她只是不想让华芙看见,自己脸上眷留着的,深深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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