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伸手不断地拭去他眼角淌出来的我的泪渍。不然我会生出错觉,那不是我的泪而是他的泪。一个大男人,怎能说流泪便流泪呢,我舍不得的。
舍不得,不舍也不得。
后来,声音嘶哑了,我大脑阵阵空白与晕眩,便继续躺着不再说话。枕着他的肩,手扣着他的,与他同眠。
只是,良久直到听闻说话声我才发现,水晶棺外竟还守着一人。墨绿的衣裳,长而垂顺的发,背靠着水晶棺,形容孤寂媲。
他安安静静与我说道:“锦儿真傻。我也真傻。”
我重新再躺下,闭眼道:“阑休,教我如何使用招魂镜罢。丫”
半晌,他问:“若要是想开启招魂镜,需得一命换一命,你愿意吗?”
我道:“自然是愿意的。”
他没再回答我。
不久羲和赶来,看见我还状态良好她也松了一口气,就硬将我从水晶棺里拽出来。我本是不愿,可她不怎么好说话,态度强硬,施法在水晶棺外盖了一层结界,我只能从外看火夕,怎么都进不去里面。
她让阑休将我扛回去好生歇养着。约模我流了七七四十九日的心头血,精气已经散得不成样子了,于是她才如此着急。不过我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大碍,与火夕躺在一起我也能歇养。
我道:“为什么一定要将我扛回去,就让我躺在里面不是很好么。”
羲和却一脸严肃,道:“让他一直吸取你的精气你说说哪里好了,将你吸干了你就觉得好了是不是?”
后我总觉得自己少了些什么,一路上想了很久方才想了起来。连忙朝胸口的衣襟里模去,模出小瓶子来一看,里面的红光却消失殆尽只剩下空空的瓶子!
我颤抖着手险些连瓶子都拿不稳,急剧喘息着问:“这、这里面的东西呢?!”
阑休平静无澜道:“早已经在你无知无觉的时候与他的身体相融合了。”
我一直沉默,半晌小心翼翼地问:“那他能听得见我说的话能感受得到我的存在吗?”
阑休道:“不知道。”
(二)
最终,直到开启招魂镜的那天,阑休也没教我具体的开启法子。他说,招魂镜要由他亲自来开启,因为那招魂镜是上古魔界的神器,而他是上古魔族。
彼时我只笑,笑得连自己都觉得僵硬不堪,道:“阑休你一定是在与我开玩笑,你说开启招魂镜要一命偿一命,要偿的自然是我的命,何时轮得到你了。”
阑休亦笑,笑得让我恍然。他道:“哪个说一命换一命就不是玩笑了。只是不经意间说出的玩笑话,只有你会当真,答案说得那么毫不犹豫,那么残忍决绝。”
我不信。羲和亦道:“上古魔族的招魂镜,我记得要开启也委实没有一命换一命之说。”
我这才渐渐安下心来。羲和说的话总不会假,她亦不会为了救火夕而说出骗我的谎言。因为比起火夕,我想她是更加满意阑休多一些的。
只可惜,羲和知道没有这样一件事实,却不知道开启招魂镜所要付出的代价。阑休终还是诓骗了我。父尊说,招魂镜不是神器而是邪物,不假。
开启招魂镜那天,羲和撤去了荒海的龙印,继而将整个龙印的重心点都只放在这万丈海底。
我看见阑休他立于火夕的水晶棺头,手中拿着招魂镜,随着他念动着咒语,发丝狂肆后扬,面上神情越来越清冷。
他眯着细长的眼睛,眼里幽芒乍露,随即似在与招魂镜对话一般,只可惜我一句都听不懂。招魂镜镜框上的绿石开始浅浅发光,随着阑休口中的咒语愈加快速艰难,绿光便愈加强烈。
脚下的龙晶石在颤动,水晶棺亦跟着在颤动。
四周流动着巨大的暗流,仿佛整个荒海都因此而奔波不息。即便是有龙印罩着,我也能够想象得出海面该掀起多么滔天的巨浪,誓要将这海掀翻而不罢休。
后来,招魂镜自阑休手里飞月兑而出,稳稳当当立于火夕的水晶棺上方。顿时水晶棺内散发出幽幽的红光,我知道那正是他的执念。招魂镜一次将他的执念吸了个饱,在我没反应过来之前,随即镜身突然左右旋转了起来,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剧烈。
四面八方,有光点在缓慢地聚集。我心如钟鼓。那便是火夕的七魂六魄么……
那招魂镜一下正面一下背面地自我眼前晃过,明亮晃眼的镜光反射刺激得我不住泪流。它那强大的爆发力如有万般吸引力,只要我稍没站稳就会被它吸了进去。幸得羲和突然伸手过来捂住了我的眼,凝重道:“招魂镜果真狂邪。流锦闭上眼睛,莫要再看。”
再后来,不知这样的处境过了多久,一切都慢慢沉寂安静了下来。可是我自己,努力睁眼,眼前却是一片黑暗,无边无际……
我在那黑暗中胡乱地挣扎,我想要光明,我想要看得清眼前,我想要确认火夕他醒过来了……可这么多想,越想却陷得越深,越找不到出口爬不出去……
(三)
我张开眼的时候已经回到了龙宫,依旧是那熟悉的园子。阑休寸步不离地守在我的床头。见我醒来,他吐了一口气,道:“招魂镜有些反噬,不过醒来就好。”
我看见他脸色有些异样的白,约模是方才用力过猛的原因。然眼下却是没多余的心思担心这个,径直问:“他醒了吗?”
阑休愣了愣,道:“该是已经醒了。”
我顾不得晕眩的头脑以及乏力的身子,扑着就下床榻欲往外跑去。醒了,若是醒了,第一眼看不见我的话,万一他忘记我了该怎么办?
然脚似被什么东西绊住了,我扑腾一下栽下了床。幸而阑休接住了我,才不至于在额上磕一个大包。要是磕了个大包了,还不知道火夕看了会不会嫌我丑呢……
我将一站起来还不及挪动脚步,手臂便猛然被阑休扯住。我挣了几下,他却丝毫没有要松月兑的意思。我不禁焦躁道:“你放开我啊……我去看看他……”
“你不能去。”阑休抿着嘴角,却道出了如是一句话。
“为、为什么啊……?”喉咙似被捏住了一般难受,“我去看看他都不可以么……好、好不容易我能够看他睁眼了……”我大力地扭动着手臂,我不喜欢阑休这样捉住我不准我去,“我这么努力,这么努力就是为了等这一天的啊!万一、万一他没看见我然后就走掉了怎么办呐!”
阑休坚持道:“就是那样你也不能去。”
有时候我觉得阑休太固执,但眼下却因着他的固执让我十分的焦灼愤怒。我知道,我知道我与火夕身份天差地别,我知道我们隔着仇深似海,我也知道阑休不让我见火夕是为我好,只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不能不见,不能不见……
我几经压抑,好不容易才压下心头的躁动,好声好气道:“阑休,你放开我。”
他说:“锦儿,回头罢。你已实现了自己的夙愿,千万莫要再执着。”
我愣愣地看着他,问:“回头,怎么才能回头……我不想回头……不愿回头……”
适时门边闪进一抹人影,正正是羲和的近侍臣下玉羡。见我与阑休僵持着,玉羡凝着面色严肃道:“君上有吩咐,今日锦公主与阑休公子皆不得离开这所园子,一直等到她回来为止。”
我连忙问:“阿姊她去哪儿了,为何不准我出去?玉羡我问你,火夕他是不是醒了?他有没有问我在哪里?”
玉羡以一种复杂的眼光看我,道:“仙界火神死而复生了,但不曾问过锦公主在哪里。只可是——”
“只可是什么?”我心下一沉。
只听玉羡道:“阑休公子在施法时力量太过强大,即使有君上的龙印镇守,荒海亦是闹得天翻地覆,惊扰了仙界。火神死而复生一事,整个仙界都知晓了,眼下荒海上方正停驻着无数天兵与仙神来迎接火神。因而,君上吩咐此等档口,锦公主与阑休公子万不可现身,否则后果锦公主该是能预想得到。”
(四)
否则那个后果,我能够预想得到。轻则我与阑休被仙族所擒让龙族与仙界为敌,重则我与阑休尸骨无存。玉羡一直提醒着我,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阑休。我饶是不顾及我自己我也应当顾及阑休。
应当是这样的……我不能冲动……
于是我一个人在屋子里来回疾走……千万要冷静……
我乞求地问玉羡:“你能不能只带我一个人去?我、我就只是去看他一眼,等看见了就好了,不会惹事添麻烦的……”空白的脑中忽而灵光一闪,“还有我身上没有魔气,我有缚灵链,戴上就不会有问题的……”说着我便掏出缚灵链给自己戴上,霎时变成了孩童。
我想看他的模样,听他的声音……无论怎样都好。
玉羡没回答我,我知道他是在等阑休同意。
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脑子一热扑在阑休面前跪了下去。阑休浑身一震,我道:“阑休,我跪着求你。”
他嘴角溢出一声哀凉至极的哼笑:“你竟跪我?”
我哆嗦着唇道:“是跪你……求你……”
阑休背过身去,声音里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终是与玉羡道:“劳烦玉羡大人将锦儿带去,让她看一眼罢。”
玉羡蹙眉道:“可君上吩咐了不准锦公主过去。”
阑休笑出了声:“那能有什么办法,你看她都跪我了。”
遂玉羡没再多说什么,还是牵着小个子的我出了园子,飞速赶往万丈海底那里。当时满心想的满心念的不过是那抹黑衣广袖的高挑身影,甚至都没空回头去看一眼屋子里阑休落寞的背影。
后来,我总算是明白。我对阑休,从来都只有伤害,伤害得他体无完肤。再炽烈的情感,再深厚的眷恋,都是在我这样残忍的举动中渐渐化为灰烬的。只可惜,我说我不想回头不愿回头,当我忏悔着要回头时哪里还有后路。所有后路,皆被我斩断的斩断堵死的堵死了。
到了万丈海底时,那里的龙晶石碎了一地。竟额外多了许多人,正恭恭敬敬地候在一边。玉羡连忙带着我隐匿在一块巨大的礁石后面。
火夕,他确确实实醒了。
恰恰……我到的时候,还来得及看见,他将将拂袖转身,面无表情,只留给了我一个清冷无双的背影……
那一刻,心都被扼住了,令我感到无尽的冰寒与窒息……
他身边,还跟着一个高贵美丽的人儿……那日九重天上对我提剑砍杀的人,对我暴怒嘶吼的人,竟如此在意火夕,第一时间来接火夕么。明明火夕就给她吃了忘情丹……
我手指掐进了礁石当中,忍了又忍,与玉羡颤声道:“怎么办,我好想出去……”
“锦公主万万不可。”玉羡永远是一个很理智很冷静的臣下。
我看见羲和亦在那里,她纤长的身影处在众多仙神当中十分显眼。就在大家都退出荒海时,羲和突然出声道:“慢着。”
火夕顿了顿,挥手让仙神们先有序地退出去。听羲和语气不冷不淡道:“好歹也是借本君的宝地死而复生,火夕小辈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
(五)
火夕声音里带着一股子淡哑,道:“承蒙羲和姑姑大恩,改日我上禀天帝之后,定会遣人来荒海以表答谢。”
总觉得……哪里变了……究竟是哪里变了呢……
羲和冷笑一声:“到底还是不一样了。”她睨了一眼旁边的美丽女子,又道,“那烦请火神殿下将画潋仙子留一留,本君有几句体己话要与她说。”
火夕没有拒绝,抬手随意捏了捏身边女子的下巴,道:“既然如此,画潋你便好好与羲和姑姑说两句体己话。”说罢不等她作答便抬步飘飘然离去。
那样在水中魅然的玄衣袖摆,那样柔顺青长的发丝,看进我的眼里,恍若隔世。我狠狠揪紧了自己的心口,连眼睛都不敢眨,害怕、害怕一眨眼他就不见了。
然最终我还是眼睁睁看着他在我眼前消失。
该走的仙族皆走了,该退下的龙族也已经退下。那里就只剩下羲和与画潋两人。
那竟真是画潋,本该服下忘情丹忘去一切的画潋。
羲和挽着手臂走到她面前,看似神情清淡却周身透着一股寒意,问她:“方才火神转醒之际,你给他吃了什么。”
画潋眉眼笑开,道:“姑姑既是知道,何必再问。”
羲和道:“看来上次的教训还没能让你长点记性。”
画潋眉梢一抬,说不出的妩媚:“上次拜姑姑所赐,画潋怎敢忘怀。我所做的,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火神不幸遭一个小小的魔女所伤,本就不该再记得过去的种种情份。”
“所以你用当初火神对你的法子再还回给了他。”
画潋离去时说:“这有何不可,我仍旧还是他的未婚妻。”
羲和生了几分怒:“你以为火神是凭着什么死而复生的。”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何必知道。”
不晓得她们具体说的是什么,我一直浑浑噩噩。直到前来荒海接火夕回去的仙族都走远了,直到荒海再度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我蜷缩在礁石角落里,咬着手指不让自己发出不争气的哭声来。
玉羡说,火夕不曾问起过我在哪里。现在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那是因为他不在乎了。
他不在乎我了。
总觉得这回……他拂袖转身,面无表情,只留给我一个清冷无双的背影……确确实实是离我越来越远了。
那样越来越远的距离,我没有勇气跟得上。
因为他身边,跟了别的女子。他可以那么亲昵地去捏别的女子的下巴……
(六)
果真没过几日,南极送来的、羲和让玉羡种进盆里的果树苗没有成活的迹象,一天比一天更加恹恹。羲和说那是玉羡不会种果苗,而我则更信玉羡说的那些果苗不宜被灌太多的水这一说法。
但是玉羡为此不怎么辩驳,羲和说是他不会种果苗就是他不会种果苗。
羲和还与我说,情这个东西还是一切随缘的好。千万莫执着千万莫强求。她都是过来人,执着强求的结果往往是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多不划算。
但我想,若是我真听了羲和的话让一切随缘的话,我与火夕的一切也就不复存在了也再回不去了。因为,佛说,我们的缘浅啊。
我们在一起,我们朝夕相处,全都是执着强求得来的。
一连那么多日下来,阑休的面色似没有一丝缓和,仍旧是较以前苍白。我时常模着他的额头,感受到他的额凉津津的,便问:“阑休你有没有觉得很冷啊。”
阑休笑着拿下我的手,道:“倒不觉得有多冷。”
我信得很。因为他是蛇儿,蛇本就是身体凉凉的。但就是以往从没有这样切身体会过。
后来,渐渐的我也就有些想通了。缘由是阑休与我说了一番道理深刻的话。
一日午后,我仍旧是在荒海龙宫、羲和给我安置的园子里休养,阑休便陪着我闲话。他叹道:“将一切事都放在拳头那么大点的心间,你觉得难受么锦儿。”
我酸涩地笑笑,道:“不然还能怎么。我说我现在立即马上就想去九重天看他,你会答应么。”不光他不会答应,我想我也不会去。
我很害怕,真的去了九重天找到他之后,会是一番什么样的光景。应该……焱采宫里再无有关我的片刻记忆,他与别的女子相依偎从此彻底不再记得我……
阑休手指轻柔地顺我的发,指尖穿梭在我的头发里,令我惬意地眯起了眼。只听他道:“最初眼看着他死的时候,锦儿痛不欲生。那么倔强那么顽强地去寻找挽救他的法子,感觉忽如一夜之间锦儿就长大了变成熟了,只可惜这一切却不是为我而改变。开始只是单纯地想救他罢,只要他能死而复生锦儿就会了了夙愿了罢。那么现如今,锦儿的夙愿达成了实现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不满意,那是因为,锦儿奢想了一样东西之后,还想着奢望更多,如此心里怎么会装得下。”
我问:“装不下会怎样。”
阑休说:“装不下就会将自己胀破了。”
我认真想了想,觉得阑休说的是这么一个道理。我太贪心了。太贪心不好,太贪心心就会装不下。
我最初的夙愿,便是能够看着火夕再醒来。即便他当做从未遇见我,即便他再不会对我眯着凤目浅笑,我都只愿他能够回来。
现在,火夕终于醒来了,我不就是如愿了吗。那我还有什么好再奢求的呢。能亲眼看得他活生生地转身离开荒海的背影,他又不与我计较杀他之仇,没有拿剑指着我,我应该开心不是么。
我低着眼帘酸涩地笑:“阑休我觉得你不去当心理学家太浪费了啊。”
PS:胖云需要鼓励需要疼爱(⊙v⊙)好多好多的月票~~~不然胖云接下来就不客气了……有时候突然想,流锦那傻子就这样和阑休在一起了罢,也免去后面生出的这诸多恩怨和事端~以后更新时间就都是凌晨一点了。给胖云来点给力的鼓励罢,快啵胖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