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画上画的是一名少年僧人,一袭僧衣,美若盛开的佛下金莲,悲天悯天,飘渺空灵似是真佛降临,任何人看见他,都只想俯首膜拜,不敢生出任何亵渎之心。
怀王回过神来后,眼色微变,沉声道:“谁画的?”
画并没有署名,可笔风秀逸中却隐约见苍劲,第一眼直觉是男人的笔风。
元无忧笑:“我猜,是平睿画的。”
“他寓意如何?”怀王直接无视掉她前面两个字,直接将问题扣在了平睿头上。
“也许是一种表态。”
怀王抬眸侧脸看向坐在身边的元无忧,挑了挑眉:“无忧,怎么啦?”我猜?也许?这样模棱两可的词她很少使用。
元无忧指了指他的手:“因为我心不在焉啊,比起这幅画,我更关心你的感觉,她寓意如何?”
这个她,指的是顾太妃。
怀王面色稍淡:“这事我会处理。”
元无忧将手里的画卷搁置,低头认真的一根根扳开他的手指后,他的掌心里揉成团的纸皱巴巴的。
抚平纸张,上面的字迹尽收眼底。
她幽幽轻叹一声,抬眼看他,他对顾太妃有着为人子的孝顺,所以心里才会这样的失望。
怀王伸手轻揉了揉她的头发,脸上浮现淡淡的慰意:“别担心,我没事。”只是,心里还是无法控制住那股失望,因为在乎母妃,所以才痛苦。
“在太妃娘娘心里,她这样逼迫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情,不全是为了顾家,更多的是因为她舍不得你。”虽然在她看来,这也是顾太妃的一种自私方法,就如同顾依依一样,不是不爱,而是爱的自私。
怀王扯动着唇角,笑的苦涩,这么多年,他唯一的期盼是等着她出宫与他母子团聚,可一年又一年,心越来越冷,也越来越恨。
他痛恨父皇的无能,痛恨元浩天的无情。
可是遇上无忧之后,他被冰封冻的心出现裂痕,他深埋的恨也出现裂痕。
原本,他的内心深处其实也在怨恨着母妃。
母妃将痛苦扛在身上,却忘了,她其实已经做出了选择,因为,在顾家和他之间,她想要两全,而不是选其一。
而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她再次做出了选择,而这次她终于选了其一,为自己的后半生能有心灵上的慰籍,为顾家的荣华,为了所谓的大业传承,她选择了逼迫他留下子嗣。
有些事情,想的越透彻,痛的也越深。
元无忧沉默的看着他。
以旁观者来看待这件事情,她能理解顾太妃的心情和选择,清官难断家务事,不是指那件事物的本身,而是难断事物背后的情感和付出与得到。
顾太妃最初是没办法选择,等到后来,她有机会可以重新选择的时候,却因为顾家的牵绊,她不能选择,只能承受骨肉分离之苦,保顾家昌盛,也保怀王的安全。
但站在他的角度来看……其实他的痛苦不比顾太妃少,因为他时刻要记着,自己能安然的活在这个世上,是因为自己的母亲在受着痛苦。
但现在,顾太妃无视他的意愿,以爱之名,强加于身,将他深埋在心里的失望翻腾了出来。
在乎,所以才会失望,才会痛苦。
元无忧蹙眉,心情很是复杂,她大意了,没有为他考虑充分?
“对不起,这件事情交给我来处理吧?”这件事情因为他完全能应对,所以她没有放在心上。而这些日子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投放在了战事和如何劝降平睿上,对府里的事情实在是疏忽了。
怀王看着她,笑了笑:“你打算如何处理?”
“我有把握劝服太妃不会再逼迫你。”她胸有成竹的道。
怀王沉默不语,只是静静的注视着她,元无忧有些意外的挑眉,迟疑的出声:“不会吧?”难不成他心里有了决定?
怀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道:“上次你借我的背,这次,我可以借你的背吗?”
元无忧蹙眉,他一向在她面前都是透明的,可是现在他的情绪却有些让她捉模不透。
元无忧没出声,却侧过身背对他,以行动告诉他,她的答案。
怀王静默半晌,并没有伸出手拥抱她,而是和她一样,侧过身,将脸颊轻轻的抵靠在她的背上,慢慢的闭上眼。
元无忧扭头看他,微怔,心里涌上一丝复杂,他看似无情,实则有情,对顾太妃,对顾家,对她。
眯了眯眼,她倒是小看了顾依依了。“你有没有子嗣,绝对改变不了结局,到时候,我让元氏宗亲里岁数小的全都弄过来,我们好好挑选。”
怀王轻阖着眼,没出声,安心的靠在她的背上似是睡着了。
“不准勉强,不准为难,记住,你就是你,就算是你生的儿子他也不会是你,不是你期盼得来的子嗣,没有你爱的子嗣,也许到时候,我不一定会产生感情。”
怀王嘴角轻轻勾起,依然没出声。
“父王大人你知道的,要是万一我和那虚拟弟弟合不来,不是他长大后除掉我,就是我送他去陪你。”
怀王上扬的嘴角弧度越来越大。
“所以啊,你心里那所谓的牺牲愚想,给我这样,这样,挥散掉。”元无忧抬起一只手,以手背在半空中挥散着,像赶着令人厌恶的苍蝇似的。
怀王睁开眼,刚好看到她有趣的动作,噗哧一笑,眉宇间的郁伤一扫而光,也只有她,认定了他就是他,没任何人可以代替。
听到他笑了,元无忧也笑了。
“我想,你肯定是不想让我打湿你的背,所以才这样卯着劲的恐吓我。”怀王佯怒道。
元无忧扭头,朝他咧嘴一笑,露出标准的八颗洁白的门牙:“以怨报德。”
怀王低笑出声。
元无忧耸了耸背:“亲爱的父王大人,你还要靠多久了?”
“不耐烦了是不是?”怀王平淡出声,半阖的眼眸中却着她看不到的宠溺柔情。
元无忧叹气:“又以怨报德了,我是为你着想啊,担心你会累。”
“我不累。”说着不里,却离开她的背。
元无忧身体坐正回来,目光像上下扫视了一眼,见他眼中阴霾气尽散,这才终于暗舒了一口气。
怀王用下巴指了指被她随意搁置一旁的画卷,问道:“你都说此人滑不上手,他怎么就愿意表态了?”
元无忧目光落在画上人像上:“他滑不上手,是因为他太聪明,聪明的人不需要说太多,只要亮出本事,征服他,就行。”
怀王挑眉:“意思就是你已经征服了他?”
元无忧笑的眯眼,修长完美的手指轻抚着精致的下额,红唇微微上扬,笑的老谋深算:“严格来说,不算征服,是合作,我能给他他想要的,而他,自然也能提供我想要的。”怀王面色微肃:“他还想要什么?”平睿年纪轻轻,却已经是贵为禁军首领,护国少将军,掌禁军十万镇守京城,他还需要什么?这样有野心又没有忠诚心的人,无忧日后可以驾驭吗?
见他肃穆的神情,元无忧轻笑:“他不仅要高官厚禄,还要做那改变历史之人,名扬天下,青史流名。”通俗来说,就是当了奸臣却还要世人给他立德功牌的人,他不排斥接触黑暗,可是光明也要属于他。
怀王挑高眉头:“好大的野心。”
“他有这个能力。”无论是黑暗还是光明,他都有能力驾驭。
怀王想了想,正色道:“他不好驾驭。”他担心到时候她养虎为患。
“但是父王大人不觉得生活里总要有些刺激?”再说,有时候适实的掌握大致就好,不必要非得驾驭细致。
见她胸有成竹,怀王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就算往最不好的方面去想,他也不担心,要是有一天平睿能够在无忧的眼皮底子下成为患害,那也是无忧纵容的。
只要她开心就好,他并不在乎大元国要流传千世。
……
湮冷宫,归佛殿。
佛像下,顾太妃虔诚膜拜后,直起身,双掌合什,抬头仰望着佛像,嘴里念着经,心里祈求着佛祖慈悲,成全她所求。
檀香袅袅,佛像虽是木雕,却活灵活现,悲天悯人,慈悲为怀。
这尊木佛供奉在佛庙已经数百年,是顾太妃当年生下怀王正得宠时,先帝从万佛寺亲自去请来的保佑顾太妃母子的。
顾太妃被打入冷宫,这尊木佛也随之而来,伴随着顾太妃已经快二十春秋。
暮色初降,夕阳红照亮了整个门庭。
一直恭敬的跪在顾太妃一旁的兰嬷嬷看了一眼天色,悄然起身,去到了门外。
她等了半刻钟左右,送饭的太监过来了。
提着食盒进来,兰嬷嬷低声道:“小姐。”顾太妃停下念经,怔怔的看着兰嬷嬷恭敬呈上的信函,突然间,她有些情怯了。
连续三封亲笔信才换来一封回信,晗儿心里是否现怪于她?
顾太妃闭上眼,淡声道:“念吧。”
“小姐?是。”兰嬷嬷惊讶片刻,恭敬回道。
兰嬷嬷拆开信,神情怔忡起来,小王爷这……
“念。”
兰嬷嬷稍有迟疑,还是将信念了出来。
信很简短,只有一句话: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无时勿强求。
顾太妃紧闭的眼角,滑下滚圆的泪珠。
她睁眼仰望佛像,哀痛出声:“佛祖,信妇所求已是强求吗?”
佛像一脸慈悲的俯瞰着她,却无声无息,对她的哀和痛,似是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