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祁云澈有心情说笑,可汐瑶却不知该怎样回应。
到底对他太熟悉了,只消他一个细微的动作,哪怕是他不经意的舒眉,她都能以此作为凭断,得知他此时是个如何的状态。
前世她太在乎他,因而无时无刻都以他为中心,仔细他的情绪,他眼角眉梢轻微的气色变化。
她始终都觉得祁云澈是个寡言的人,许多心中所想,她即便问了,他也不一定会说,只能靠猜的媲。
而她也最喜欢依偎在他怀里,问他在想什么。
现如今汐瑶对这反而感到释然。
无论是谁,倘若他愿意把心扉对你敞开,又何须让你猜得苦恼?
就像现在,这夜月色不错,他的心情不错,纵使从前她对他多有不敬,他也一样会与她玩笑打趣。
见慕汐瑶不说话,只盯着自己望得出神,祁云澈才消散几分的疑惑又有凝聚之势。
平日她和璟轩几个玩闹他看在眼里,就是对绯玉横眉冷眼,那也是有情绪变化的。
但只要是与自己有关,她总是三缄其口,他能察觉出她刻意与自己保持距离,甚至过于小心翼翼,总是不愿和他多有牵扯,到底是何缘故?
凝视她那张千愁万绪的小脸,他又问不出来了。
索性转身,淡淡道,“走吧。”
闻声,汐瑶回神过来,发现祁云澈已经走出一段距离。
他今日穿了一件天青色的缎袍,没有多余复杂的修衬和挂饰,外面罩了件黑紫色半透明薄纱的大麾,每走一步都沉稳有力,衣廓轻扬出肃威的弧度,让人感觉他是个心纳百川,事事在握,却又藏而不露的人。
而他的容貌就自不必多说了。
哪怕让汐瑶闭上眼,他的每个表情,都早就深深的刻在她心底。
这是她耗尽一生去爱过的人,只望着那背影,那已经相隔了一生的期许和追逐还点点荡漾在心头,挥之不散。
哪儿有那么容易?
嘴边渗出一丝自嘲的苦笑,汐瑶迈步跟了上去。
……
月色过于朦胧,与祁云澈一路无话,保持着五步相隔的距离,他在前,她跟后,就这样走了一会儿。
有他在,汐瑶自不担心出不去的问题,只暗自调整着心绪。
对于她来说,他是她前生的夫君,过往种种的一切,现在都还不曾发生,而此刻他们只是互不相干的两个人。
她之余与眼前的祁云澈,也不过泛泛之交。
他是高高在上的云亲王,她是武安侯府的孤女。
她知道自己将来也许会面对的所遇,故而有所准备,甚至是改变!
那么等她真的做到之后,祁云澈便与她再没有任何交集。
想到此,汐瑶忽然发现,许是自己太执着于前尘往事,如今一切都是新的,她可以重来,带着从前的感情对任何人……都不公。
倏的,祁云澈蓦然止步,汐瑶余光所见,便也跟着停了下来。
再望四周,已经可见两道外院的高墙,依稀能听见外面熙攘的人声。
五颜六色的灯笼映着那月光,又衬合出此地另一番安宁却又如烟似雾的色彩。
一块琉璃屏风横于他们的正前方,上面是雕工精美的百鸟朝凤图,穿过这道石屏,便能出去了。
为何他要停在这里?
心里才泛出不解,便听那背影发出个平静的声音,带着少有的疑惑,“慕汐瑶,你很怕本王?”
怕?
她怕他吗?
她只是在躲……
便是祁云澈都觉得这说法太过牵强,他转过身,已见她在自己转身之余惊动了脸容,睁着那双黑色的瞳眸似惊似乍的盯望过来。
满脸的防备。
若不是怕,那到底是什么?
汐瑶才在心里劝自己对从前释然些,却不想这一生对祁云澈避而远之,反倒引起他的好奇。
与他那双沉凝的深潭对视,她知道若不解释清楚的话,只怕没那么容易混过去。
“就……还不是上次在裕德街,虽得王爷与长公主搭救,却闹出那等乌龙事……”
撇开和他相触的眸子,汐瑶苦恼极了。
“然后?”他再问道,那语气不高,不难听出个审问的意思。
他救过她,那过程当中虽混有误会,可在他看来都是无关紧要的,不足以成为她再三躲避自己的理由。
自然,汐瑶不可能告诉他,他是她前世的夫君,未来的祁国皇帝,她不想重蹈覆辙,所以才对他有多远躲多远。
今日是被他逮个正着,对祁云澈这样的人,三言两语哪里可能糊弄就算了?
汐瑶没辙的把脑袋抬起来,苦脸反问他,“王爷,你不觉得你很可怕么?”
祁云澈闻言,当即沉了面色,“本王不认为你是个晓得怕的人。”
“我不是指那些与王爷有关的无稽之谈,只王爷与汐瑶的感觉便是沉默寡言……不易相处。”
‘不易相处’四个字一出,祁云澈的脸色更加难看了,连眉间都起了褶子。
汐瑶连忙道,“加上以前汐瑶冲撞了王爷,自知实在不该,自然是……有多远躲多远。”
她说完,收声,担惊受怕的盯着祁云澈。
不知为何,连那背脊都绷直了,犹如初入国子监的学生,第一次被夫子提问,也不知道自己所答是否令他满意。
若他不满,可是会继续刁难她?
就见祁云澈阴云密布的俊庞上,神情似有闪烁,仿佛真的在权衡她话中真假。
对他,汐瑶还真拿捏不准自己能不能骗过。
至少上辈子她对他撒个小谎,立刻就会被识破,当然那时他已对她了如指掌,如今这形势反转了过来,她也只能期盼自己能长进些,别在他的面前,一而再的栽跟头。
片刻,祁云澈意味不明的冷笑了声,道,“你觉得本王不好相处,你可有认真和本王相处过?”
这话说出来,连祁云澈都暗暗感到不可思议。
依着从前他也不爱同人仔细计较这些,不知今日是怎么了,偏和慕汐瑶过不去。
可说出去的话,哪里有收回来的道理?
汐瑶听了也深觉无奈,人家王爷把话说到这份上,她再拒绝岂不是扫了大祁亲王的脸面。
于是极度不情愿也好,她只好苦笑着应道,“那汐瑶今后一定会好好与王爷相处的,若多有冒犯,还请王爷见谅。”
瞧她那勉为其难,又有些狗腿的模样,祁云澈心里好似舒服了些,又好似多了另一重感觉。
这感觉以前从不曾有,他以为听了她的解释后,便不会再有困惑,谁知现下更加说不清道不明。
没等他想透彻,又听面前有个不大的声音小心翼翼的询问他道,“那……可以走了吗?”
深眸凝聚回慕汐瑶那张巴掌大的脸上,那神色表情真是……
她到底有多怕自己?
“我话还没说完,你急什么?”
“……”虽汐瑶实在不愿拿他和上辈子比较,可这人在她的心里,深刻得并非朝夕就能泰然处之。
再者说了,上辈子也没见他话有那么多过!
“还请王爷赐教。”憋着那点自己都没察觉的不耐,她道。
祁云澈也瞧出来了,这丫头口口声声说怕他,实则是不愿与他多有交道。
他是大祁的亲王,虽平日极少端那些无谓的架子,可那份身在皇族中自来的高傲必不可少。
容人忽略,那根本是在挑战他的脾气。
她想躲,他偏要让她无所遁形。
“你可知父皇此次南巡,将你带在身边的真正用意?”
汐瑶一怔,方才无可奈何的小脸已全然换做惊悚!
他也问了!
可是他和冷绯玉的所问又大有不同。
祁云澈必然知道皇上的心思,他根本什么都不用做,由着皇上为他有朝一日能坐上龙椅布局绸缪。
那么他问她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猜测她心中可有中意之人?
就算真有,就算让他知道了又能如何?他可是能放过她?!
“不知。”收敛了所有的情绪,汐瑶正对他,昂头肯定说道。
这话语听来清晰极了,哪里是不知,分明是在抵触他。
此时她的脸容也变换了一番,无惧,无畏,更大有挑衅之意。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慕汐瑶?
然而,祁云澈再没有多问,只在听到她如此回答后,眸中有一抹她看不懂的色彩一晃而过。
继而他转身,往这宅子的大门行去。
……
汐瑶随祁云澈出的是颜家大宅的东门,外面早有小厮久候。
绕回方才的正门入口,除了一直等在那儿的沈修文外,还多出了一个活泼好动的九公主。
南巡第七日,祁羽筠便得了风寒,在沁城逗留数天。
皇上本都派了一队神策营的人马护送她回京,岂料才入这中州,她又快马加鞭的追了来。
祁羽筠性情跋扈,早就被皇后宠得无法无天。
就是皇上都拿这手中的掌上明珠没辙,于是一路上只好将她放在身边,时时盯着。
今日皇子们出行,单她一人被拘着,眼下看来,应当在圣驾前软磨硬泡了一番,才得了机会。
此刻祁羽筠像只快乐的小鸟儿,围在沈修文身边说笑个不停,对他的喜欢,毫不掩饰。
沈修文身兼大祁第一美男和第一才子的盛名,寻常女子都迷得要死要活,得公主青睐也不得什么稀奇。
而沈修文仿似因为上次汐瑶在马车里那声泪俱下的说法,这段日子对大祁国的九公主始终不冷不热,恪守礼数。
想来应当早就有了决断,不愿意,也不能做这驸马的!
由此,汐瑶又感到几分唏嘘。
倘若皇族不止为利用她,利用沈家,就是沈修文娶了大祁的公主又如何?
“七哥哥,我就知道定是你先走出来!这家的把戏也没那么厉害嘛。”
来到祁云澈面前,祁羽筠开怀笑着道,眼睛里闪烁着流光华彩,全将他当作这世上最厉害的人。
说来也奇怪,她与祁云澈并非一母同胞,却偏最喜欢跟在他后面转悠。
比起在沈修文面前频频示好的表现,在祁云澈面前,她便只有全无保留的孩子心性。
祁云澈只与她一抹淡笑以作回应,“你怎跑出来了?”
问罢移眸看向她身边那两个不离身的侍婢,得了他询问的眼神,当中一个刚行上前,还没来得及回禀,祁羽筠就瘪嘴埋怨起来,“筠儿可是得了父……得了爹爹允许的!七哥哥,你在想什么呢!”
刺史府被侍卫围得想铁桶一样,就是她有那心思,也没那本事啊……
见与他在一起的是汐瑶,她好奇道,“怎是你们两个一起出来的?”
她看向沈修文,方才明明听他所言,与七哥哥在一起的是袁洛星。
沈修文同是一脸茫然,望向自家表妹。
不得回答,祁羽筠再自言自语的高兴道,“不过这样更好!”
她向来看袁家的人不顺眼,最先走出来的一对儿会得那对胭紫玉佩,按理说定是一人一块了,虽大祁没这些相配的说法,可她也不愿意与祁云澈分享那对玉佩的人是袁洛星。
再加上她对沈修文有心,暗中母后也早允了的,若慕汐瑶能和七哥哥在一起,她们岂不是更加亲近?
她心里那些想法,旁人单看她神色变化都能猜出几分。
汐瑶苦恼得没法说,对祁云澈,她躲都来不及!
说话间,颜家那独眼管事已派了小厮入府去寻还在里面的人,他则捧着那盛了玉佩的盒子行来。
“我家主人有言在先,最先走出来的人,便可拥有此对玉佩,虽然这位公子与小姐并非进去时候相伴之人,不过兴许是种缘分,这胭紫玲珑玉佩,还请二位笑纳。”
说着他便规矩恭敬的将玉佩呈送上去,更同时用他那只明亮得诡异的独眼,打量着祁云澈和汐瑶。
什么缘分!
就算是,那也是上辈子的孽缘!
一块玉佩而已,她才不稀罕!
汐瑶心里月复诽不已,却见祁云澈已伸出手将那盒子接过,却在眨眼间,转而递送到她的面前。
她人是一愣,不解的望着他。
“若你不在那院中多有逗留,只怕会是第一个走出来的人,这对玉佩,你当之无愧。”
都给她?
“可是我……”
“你就拿着吧!”
看出汐瑶迟疑,祁羽筠一把将盛有玉佩的盒子从祁云澈手中夺来,塞进她怀里,笑道,“今日洛瑜节,本就玩个新鲜,你莫要不好意思,待将来得爹爹为你做了主,你转将其中一块赠予你未来夫君便是,七哥哥,你是这个意思吧?”
祁云澈眉眼含笑凝着她,并未正面回答,只回首看了眼那森冷的颜家宅院,再回头来道,“若这宅子不得厉害,何以十二和绯玉他们几个还没出来?若让你进去走一道,怕是已经坐在某处哭鼻子了。”
他明显答非所问,即便让祁羽筠听出倪端,碍着他在心上人面前说自己爱哭鼻子,连忙不管不顾为自己辩解。
“我才没有!谁说我爱哭鼻子?”那一双大眼认真盯着沈修文说道,仿是在同他解释一般。
沈修文却只听着那宅院里如何,想得出神,反而愣愣问道,“公主怎么了?”
祁羽筠得他木讷的反映,急得直跺脚。
汐瑶一边笑着自己大表哥这妙绝了的反映,再低头看到手那两块价值连城的紫色玉佩,心里竟有些怅然。
祁云澈真是那个意思吗?
那么若她有一天求他放自己走,他可会答应?
当她听到祁羽筠说出那话,而他又并未反驳时,她分明是有些难过的,至于因何而难过,那也是才有的意识。
这一生,她与他尚未有那情爱的瓜葛,他有此一举,足以证明对她情归何处是无所谓的。
别说此生,便是上一世,他爱过她吗?
想她永远都没机会问,亦是再不可能知道了。
才是恍恍然,原来,他始终都是自己未解的心结。
……
不时,有人从颜家宅子的正门走了出来。
当先的是一脸阴沉的冷绯玉。
自他在里面与慕汐瑶争执过后,冷静下来又觉做法不对,再怎么也不能将一个姑娘家扔在陌生的地方,于是便原路回去找寻,不想却被颜家这布局诡异的宅子给困住了,没找到那死丫头,反而遇到落了单的袁洛星。
这袁家小姐哭啼个没完没了,让他听着都觉狂躁!
慕容嫣的脸色比进宅子的时候还差些,祈裴元紧随她身后,瞧着灰头土脸的,不知二人可有发生不快。
最后出来的祁璟轩和慕容娇。
只怕璟王爷是玩得最投入的人,嘴里不停念叨着这宅子布局如何如何的犀利,他简直意犹未尽,慕容娇乖巧的行在他身旁,想来此生能与大祁的王爷有此一游,已经是三生有幸了。
祁成昊和慕容青还未寻到,应该再不久也会出来的。
众人见汐瑶得了那稀贵的胭紫玉,不顾自己高贵的皇族身份,围上去好一阵的瞧。
得知她和祁云澈撞在了一起,慕容嫣心里更为不快!
由此也引起她另一番心思。
慕汐瑶是要等着皇上赐婚的人,武安侯府虽名存实亡,可那数度救驾的功绩还在,而今皇上又将她带来南巡,莫非想把她指给其中一位皇子?
回想前不久在书房,爹爹要她趁此机会,一定要牢牢抓住云王的心。
饶是她现在都不知其中用意,但对祁云澈,便是望了一眼,就全然倾心于他了。
这个险,她万万不能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