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灾民来到苍阙一事,独孤夜早早的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往东都,虽对祁云澈的行踪只字不提,但而今想来,这早都不算什么秘密。
只来的人竟是原本该与睿贤王镇守京城的祁璟轩,当中蹊跷,祁云澈和汐瑶心照不宣禾。
两人稍做了整理,一同去到中厅,十二爷已在独孤城主的作陪下饮得半盏茶。
厅中暖意融融,气氛颇为欢愉。
独孤夜的两个女儿似乎很喜欢祁璟轩,六岁的那个扯着他的头发玩儿,四岁的干脆爬到他腿上撒娇,咯咯的笑声不断,叫人丝毫觉不到外面的重重危机妲。
下人掀起纱帐,来人走了进去,一眼便看见祁璟轩被两个小丫头折磨得满面愁苦不知所措的模样。
在他身后,还站了两个随行的将士,将士面色肃然,目不斜视,更像袖手旁观。
“你这是——”
汐瑶和祁云澈同时一僵,都忍不住笑起来。
“七哥,汐瑶……”祁璟轩想站起来,碍着腿上压着一个,且是他起身到一般才发觉,自己的头发不知何时被独孤月在椅子后面打了个死结。
无奈,他又坐了下去,“嗳,你们别笑啊……”
他穿着与平时不同,里面还是月白色的袍子,边缘有白狐毛做点缀,只多了一副软甲护在上身要害处,如此少却他与生俱来的书卷气,平添了几分英武不凡。
墨发全然高高的束在脑后,任其流泻下来,这么装扮起来,似突然长了好几岁,人也更加俊朗了。
加之他本就生得一张讨人喜欢的纯澈面孔,也难怪会惹得独孤家两个丫头粘着他。
见祁云澈来,独孤夜便不再纵容女儿们,吩咐丫头婆子将小姐们带下去,是该说正事了。
反正方才只是拿祁璟轩无所适从的可怜样子来当个消遣。
汐瑶落座就与他贫起来,道,“十二爷,许久不见,你这一身虽风尘仆仆,却有大将风范呐!”
祁璟轩被两个俏丫头缠得满头是汗,这会儿总算被放过,拿起剩下一半的茶就灌。
到底是跟着睿贤王打过仗,举止不拘一格,终归和从前不同了。
“我哪里有什么大将风范!”
放下只剩得茶渣的青花瓷杯,他俊眉深蹙,“那个轩辕曜何其狡诈,若非有皇叔公几次三番提醒,我早就着了他的道!”
“京中情况如何?你为何会来这里?”祁云澈面目不如汐瑶轻松,只捡了紧要的问。
昨个儿深夜他才得传令兵来报,说十二爷约莫今日午时后入苍阙城,闻言祁云澈就觉得不对。
十二本该镇守京城,东都离苍阙更近,父皇何以会放着那么多人不用,偏把十二调派来?
苍阙不过是灾民之灾,京城可是祁国月复地!
况且在时间上,也不太相符合。
说起这,祁璟轩才娓娓道来。
自汐瑶得赐婚去了河黍,他暗中领了密旨,表面上换了祁煜风前往东都大婚,实则是随同睿贤王搬兵马守京城!
不得多日,张家的精锐之师果真铁蹄铮铮的踏来,两军在据京城百里外的瓮城交战。
轩辕曜兵法诡异,声东击西运用得精妙自如,幸得祁铮指点,祁璟轩才与其周丨旋半月有余,始终不曾让叛军再向京城踏进半步。
“东都形势一定,父皇便命玉哥来助我,那时张家的叛军只剩不足一万,皇叔公回京坐镇,我则带兵追剿轩辕曜,我猜他想逃往南疆,便一路追了来。将将至东长城中,就在山里搜到十几个灾民。”
临东地形特别,由西至北是个‘凹’字的形状,东长城就建在那当中最薄弱处。
此地北近蒙国,南靠苗域南疆,东临东华海,中有狂匪横行,虽有繁华的苍阙,周围的城镇却常年饱受平穷之苦,是个不平地。
祁璟轩追到那处尽是深山密林,莫说平时了,常年都荒无人烟,见到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还自称‘灾民’,不禁起了疑心。
他一边回想当时的情景,一边道,“我起先以为他们是苗域的探子,经过拷问后才得知广禹州灾荒一事。”
又是灾荒又是瘟疫,八千灾民得了红衣仙姑的指引,自西向东前往苍阙城,祁璟轩深觉此事蹊跷,反正都追到这个地方,便来看看。
眼下苗疆正在内乱,或许轩辕曜会躲到苍阙也说不定。
听他说到在山中遇到灾民,独孤夜已然沉了面色,转而吩咐身旁的下人,请夫人带两位少小姐去沐浴换衣。
祁云澈闻言也是蹙了眉,“他们当中可有人染病?”
这瘟疫古怪,落毒只是种猜测,一听祁璟轩是这样来的,不免让他担忧。
虽至今日还不得人发病,可城中的大夫束手无策,连个缓解的药房子都拿不出来,只此,不得不多加小心。
祁璟轩晓得他的意思,便道,“那些灾民不假,因着来时走的多是山路,掉了队,才被我们在山里遇到。是一家祖孙三代,猎户出身,均不得染病,若非被我们遇到,怕是想在山中躲一阵子,没打算来苍阙了。”
他说着便站了起来,精神奕奕的展开双手让祁云澈和汐瑶打量自己。
“这两个月来我可是天天骑在马背上操练着,来时我都问清楚了,这瘟疫七日则发,足月必死无疑,我审问那几个灾民已得九天,你们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一番解释罢了,独孤夜面色稍霁,汐瑶和祁云澈亦松了口气。
祁璟轩混不觉自己有多危险,反露出无邪神情,不解道,“怎的一个个都愁眉苦脸?”
独孤夜斜斜睨了他一眼,祁家的十二皇子早有所耳闻,这还是初次见面,倒是个无害的。
心中思绪一转,他笑道,“璟王爷追丢了前朝余孽,故而借机到我苍阙城来偷闲的么?约莫算来祁皇应当知晓城中情况,不日便会派钦差大臣来,璟王爷打算何时动身回东都复命?”
原以为他就是钦差大臣,结果不是,叫人好生失望。
祁璟轩自己来不打紧,问题是他那三千兵马已经在城外安营扎寨,苍阙再富庶,也要被吃空了!
故而听完这来龙去脉,大家道不同不相为谋,独孤城主忙不迭赶人。
“我不能小住几日么?”孤零零站在厅堂正中,祁璟轩凝眉摆出副可怜的小模样。
虽然他没有看汐瑶,却让她立刻想起自家飞墨和凌歌初初被送来竹舍时,那张嘴嗷嗷待哺,无依无靠的情景。
眼下的璟王爷如是。
她兀自一怔,侧首向祁云澈征询着看去。
祁云澈不语,平静自若的端出看戏的姿态,抿合的唇角有微微上扬的弧度,心中应当有数了。
“璟王爷想小住几日,我自不敢有所阻挠。”独孤夜话语温和,非常有技巧。
“只不过璟王爷有军令在身,轩辕曜固然狡猾,擒不到他,祁皇若要问责,少不了是一顿皮肉之苦,对冷家和淑妃娘娘也不大好吧?”
这一句,他问的是祁云澈。
他们在此地忙得自顾不暇了,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去照顾这位办事不力的小王爷?
云王身为兄长,理当在此时劝其回去请罪。
哪想祁云澈还没说什么,祁璟轩倏的收起前一刻还如小猫儿般讨人喜爱的乖巧,遗憾道,“那真是太不凑巧了,本王得知有灾民身带瘟疫来苍阙,立刻派人去请本王的师傅来此为灾民医治,只可惜——”
他摇摇头,又叹叹气,十分的无奈,“师傅性情孤僻,若待他来到城中发现本王不在的话,兴许会掉头就走也说不定呢……”
才将是谁放任自己的女儿作弄他来着?
大祁三岁的孩童都晓得,璟王爷自小跟随国师游历大江南北,皇上都要夸他一句‘绝世’。
乖巧是天性,可若要使起坏来,绝不逊他几个哥哥。
抓过发尾看看,结已经解了,却皱巴巴的,祁璟轩心下有些难过。
“本王有军务在身,确实不能多留……哦对了,独孤城主应当晓得的吧?本王的师傅就是国师,不过现下说这些也没用了。”
说着他竟就冲两个将士挥挥手,转身就走,委实干脆。
身后,独孤城主极不情愿的开口,沉沉的声线里,是压抑得发指的窝火,“璟王爷……舟
车劳顿,不若留下稍适几日再说……”
汐瑶忍不住埋头掩笑,来了这么多天,祁云澈被独孤夜当手下人使唤,她早就不痛快。
权当十二在报仇了。
祁璟轩闻声欢喜的定步转回来,“那我不用走了吧?如此甚好啊……”
那轩辕曜早跑得影都没了,若能在这里将功赎罪,父皇应该不会打他板子了罢……
坐回将才的位置,他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张口没心没肺的问,“晚膳有什么好吃的?城主可否命人准备下,本王想先沐个浴。”
独孤夜黑脸,伸手捏眉心不语。
……
这一天因为璟王爷的到来,仿佛整个苍阙城都暖热了几分。
晚膳时颜朝闻讯而来,独孤府上颇为热闹。
经过沐浴梳洗后,祁璟轩面皮干净的半响更讨城主家的两个女儿的喜欢,只看独孤夜似乎不太高兴,毕竟已经许久没有人这样干脆利落的给他使绊子了。
城里城外,一派安然,除了早染上恶疾的灾民,不得一人再发病。
夜来,同至深的寒气将这座繁茂的城笼罩。
城外十里处的灾民坊正好被祁璟轩带来的精兵安营拢在了里处,营火通明,远远的看上去倍感安全,连孩童的啼哭声都少了许多。
忽然之间,孤弱的百姓似被祁军守护,红衣仙姑说得没错,来到苍阙,便可不死。
……
这夜众人饮了许多酒。
回到小院,汐瑶晕乎乎的随意洗漱了番,这便挪身上了床,卷过被子欲入梦乡。
她闭目默了会儿,才觉少了什么,勉强睁开眼来,书房那面隐隐有光亮透来,她扬声,“还不睡吗?”
那端传来祁云澈温润有加的声音,“你先睡。”
汐瑶撇嘴,卷了卷被子,“可是我冷,你不在我睡不着。”
不时,缓慢沉稳的步声行进,祁云澈来到床边望得她一眼,见她努力抬眸和他相视,熠熠闪烁的眸里带着祈求。
他拿这样的慕汐瑶没有办法,叹了口气,在床边坐下。汐瑶顺势钻进令自己窝心的怀抱,将他环住。
“我总觉得不太寻常呢。”酒意作祟,她仍感觉有些飘然,但这会儿心绪又很清明。
“无人染病,是对瘟疫所识不深有误,还是暗中的人在捣鬼?十二追擒轩辕曜到这里,是巧合,还是布局设计……”
她轻声喃喃,将祁云澈闷在心里的疑惑统统道出。
没有说的,是她不知这瘟疫和前世的是否有关联?
若是有人下毒,前世是谁在暗中操控这一切?还是轩辕氏吗?若只是巧合,一定有解药,那解药要如何得到……
一下下抚着汐瑶的背脊,祁云澈从深思里抽离回来,低头望去,只见到她趴在自己腿上,面色有些呆愣,他笑笑,“明日有三年一度的祭祀,我同独孤夜都要去,你和十二不要乱跑。”
稍作缓释,他再加重语气正色道,“替我看住他。”
“请问,王爷是在求我出手相助吗?”她得意,昂起臻首卖乖。
祁云澈宠溺道,“是。”
祁璟轩生性顽皮,偏还是头一回到苍阙,之前已经在饭桌上鼓动汐瑶,明儿个一起乔装出去玩乐,浑然不知这城中水深火热。
又闻得有祭祀,他那爱凑热闹的性子,刚打了胜仗,以为这里无硝烟便是太平。
“那你拿什么报答我?”
汐瑶爬坐起来,两只葱白玉滑的手挂在祁云澈脖子上,口齿间还残留着淡淡的酒香,吹在他面上,挠得他心痒痒的。
“你想我如何报答你?”他问,眉目已是了然。
“喔,就帮我暖床吧。”
汐瑶勉勉强强道罢,扯着他的衣襟,双双卷入芙蓉帐中……
……
次日,祁璟轩起身来已是巳时中。
细细算来,他有将近两个月滴酒未沾,从东都到京城
,又从京城追到苍阙,总算得闲,满身的疲惫混着隔夜的酒意,折磨得他哀声不断。
寒冬冷意浓厚,正院的偏厅里,孟萦同汐瑶饮茶闲聊,两个女儿见到璟王爷,一股脑儿的就扑了上去,将他缠得好好的。
“独孤夫人,有茶喝么?”
揉着额头,祁璟轩连抱着自己腿的小丫头们都顾不上了,直苦脸讨茶喝。
一面,他还不忘同汐瑶道,“待我休息休息,一会儿我们去千叶寺瞧个热闹去。”
他揉完了额头又按住胸口,兀自难受,“也不知是否太久没饮酒,我这一早心口好闷,喘不过气,不行……要找个大夫来瞧瞧才好。”
孟萦命人将女儿带下去,这便动手亲自为他泡茶。
汐瑶与她颇谈得来,嗔了祁璟轩一眼,再同孟萦道,“他那是娇贵病犯了,哼几下就没事,找什么大夫,眼下城里城外最缺的就是大夫,你莫要添乱了,国师到底何时到?”
她语色温和,却不难让人听出不容反驳的意思。
祁璟轩酸酸的睨她,捡了个自觉宽敞的位置坐下,折着眉头,“汐瑶,你还没过门呢就给本王摆嫂嫂的架子了,我是真的难受,不信你模我额头,烫着呢。”
“你还不是给我摆王爷架子?”汐瑶瞪他,不乏警告。
到底不是在自己的府上,独孤府的主人家还有满屋子的丫头婆子,他们两个还不是真正的叔嫂,说这样的话……
若被哪个迂腐些的听了去,不定会传出什么难听的话。
只祁璟轩脸色确实不大好,说话的声音也不如昨日洪亮,听着委实虚弱,就这样子还想往外跑!
孟萦听他两个对话,不动声色的看看周围的下人,温淡的眸里有清晰的告诫,罢了笑说道,“十二爷这是在跟未过门的嫂嫂撒娇吧,倒是比我夫君那几个弟兄有意思多了,我倒羡慕你们这相处,这般才像一家人。”
得了台阶,汐瑶感激的望了孟萦一眼,这才起身朝祁璟轩走去,说,“你可莫要无病申吟,否则……十二,你这是怎么了?别唬……”
话还没容得她说完,祁璟轩脸色蓦地紧绷,俊秀的眉深蹙起,放在胸口上的手死死揪住,仿佛受了莫大的痛楚。
他强忍着,抬首来看汐瑶,想喊她不要过来。
哪想胃中翻涌得厉害,冷不防张开嘴喷呕出大口鲜血!
汐瑶正来至他跟前,那一口血悉数喷在她身上,手上,还有下巴以下,颈项……到处都是血点……
汐瑶愕然僵滞,祁璟轩已经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屋中的下人被吓得惊出声,孟萦手中的紫砂杯子落地碎开,反映过来之后,她起身也想靠近。
“别过来!”
一声厉喝,汐瑶侧头看向她道,“烦请独孤夫人为十二爷请大夫,屋中的人立刻去沐浴,身上穿的衣服烧掉!找一处僻静的院落安置,七天后……不,暂且不要出来,更不能随意走动!”
她说完,才将一只染了血的手抬起给孟萦看,那血,是黑色的!
孟萦窒了窒,当机立断,对身旁的老嬷嬷道,“照云王妃说的办。”
“汐……瑶……”祁璟轩浑浑噩噩,眯着眼望她,“我怎么……看不清楚了?”
不过瞬间,他怎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他身子其烫无比,汐瑶跪坐在地上,将他抱着,拉起他衣袖,结实光滑的手臂上分明没有脓疮溃烂的痕迹,怎会这样?
她细细的看,心中越发忐忑。
是瘟疫吗?还是中毒?还是别的???
得孟萦站在身后远处提醒,“昨夜璟王爷饮了酒,许是火气攻心?”
顾不上其他,汐瑶扯开他衣袍一望——
在他胸口那处,黑色的脉络清晰可见,且是在那周围,无数个晶莹剔透的水泡密密麻麻的泛起……